一
拍门声很大,连门栓里积攒些尘土也撒落下来,荡了些雾气儿。老木门咧着大口子,一块破木挡着门外那陌生人闯入。
那人披散着头发,拍门声很急,其间叫喊声透过大口子,直往老屋门缝里钻。老屋门结实,声音就打着玻璃。
天黑不隆冬类,这渗人大冬天,左邻右舍都睡了。过道本就不宽,那叫喊声更响了:"救命,救命,打死人了。"扑腾腾里,数只黑雀从巢里跃上一人粗老树枝头,邻居家那土柸墙也往地上掉着碎柸粒。
姥爷咳嗽一声,瘦脸上满是老皮,皱巴巴裹着血丝。他脚一颤,往街门去。这喊叫声他很熟悉,是老大家袖的。姥爷已是七十多了,脊背渐弯,他拽过门叉,老木门还没开,就听砰的一声,一个瘦弱身子撞了进来,甩着大步往老屋跑去,紧接着,哐当一下,关上老屋门,玻璃颤颤,尘土簌簌。
"你别把亮的吓住……"姥爷冲着老屋喊一声,转身插上门叉。他从堂屋进入西屋,就见灯影里大舅妈穿着秋衣秋裤,披头散发,坐在沙发上抽泣。她本就瘦,个子又小,在这大冬天里更显单薄。
"爹,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抽泣一阵,大舅妈抬着头,眼里闪着泪珠子,她卷着衣袖,举着瘦臂,在灯影里一凑,"你看看,他把我打成啥样了?"
大舅妈那瘦臂上胀着不少淤青,她满脸委屈,泪珠子像掉了线,直往下落。许是冷了,大舅妈缩缩身子。
"他打你了?"姥爷见大舅妈手臂上淤青,把一件黑褂棉袄递给大舅妈,"他又喝醉了?"姥爷叹息一阵,老大脾气暴躁,尤其喝醉了酒,就打袖的。
"爹,这日子真没法儿过了。"大舅妈很是委屈,嗓音嘶哑着,像堵了痰,想吐没吐出来,"他天天喝酒,天天打俺,你看看这伤,俺还是回马头算了。"
马头是个老古镇,紧靠着滏水,以前唤作码头,在没解放前,马头莲藕,又白又脆,是贡品。村西头,一过滏水,便是马头。
"你咋不劝他少喝酒?"姥爷坐在床沿,看着大舅妈,"他……为啥打你?"
"俺劝不动,你老大有志气,他想喝,俺拦不住。一拦就打俺。"大舅妈低着头,被堂屋冷风一吹,就打颤,"俺就当了会麻将……"
"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在家做饭?那麻将有啥好?"姥爷微有怒气,想发怒又忍着,毕竟是老大袖的。
"俺给嫩家生了三孩的,就不能去当会麻将?"大舅妈猛地起身,抽泣着,"你也不管管嫩老大,天天喝,也不顾家。"
"你少当麻将,他就少喝了。"堂屋刮过那冷风灌入姥爷腿上,姥爷拽过棉被,裹住两腿。院里噼啪作响,那风很大。
"凭啥让俺少当会麻将?他老是喝酒,这日子没法过了。"大舅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行俺就会娘家。"声音没落,拍门声骤然急了。大舅妈一怔,脸刷地白了。
二
大舅舅晃着走到老屋里,嘴上喃喃着:"这俺家,谁让你进来了?"他一身酒气,斜在白灰墙上。在酒精过量下,他满脸通红,嘴里喷着唾沫星子,说话也不大利索。
"你就不能少喝点,撑啥能嘞?"姥爷把棉被一扔,怒了,火气很大,"你就不能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天天喝酒?"
"你来找俺爹,说我天天喝酒了?"大舅舅喷着唾沫星子,盯着大舅妈,甩着大手,"我打死你……"大舅妈一声叫,往门外跑。大舅舅伸手踢上屋门,哐当一声,玻璃剧烈颤了下,门头上落着土。
"你敢……"姥爷火气直往上窜,怒斥声里,往大舅舅脸上扇。大舅舅伸手挡住,嘴上含糊不清,"爹,是她天天当麻将,不怨我。我辛辛苦苦上个班,都让她当麻将输了。"他声音越发大了,大舅妈惊恐着,缩在沙发上。
"我知道你被免了……"姥爷知道。大舅舅是文革时入党,是村里副支书,在村权利大,催着村里交公粮。谁家没交公粮,重者进入监狱,轻者拆房。大舅舅见谁没交公粮,就拆谁家房,得罪不少人。等到新政策下来,他就被村委会罢免。被罢免的大舅舅受不了地位降了,渐渐喝酒,一喝就醉。
大舅妈当麻将越发狠了,连饭也不做。天天聚在麻将桌上,一当就是一下午,大舅舅气不过,就趁着酒劲,甩手就打,嘴里喊着:"你当一回麻将,就打你一回。"
"你打死了她,你也得住监狱。"姥爷见大舅舅醉醺醺的,斜倒在墙角,"孩的咋办?你就不能少喝酒,多干点正事。老二抽烟,你又喝酒,一个烟鬼,一个酒鬼。"
"她要不打麻将,我就不打她。"大舅舅喷着唾沫星子,醉眼盯着大舅妈,见她披头散发,浑身就穿着秋衣秋裤。外面冷风灌入,微微颤着。古城这地儿天寒地冻的,她能否受得住?大舅舅打了个酒嗝,声音渐渐低了,"民娘,你还当不当了?"
大舅舅与大舅妈第一个孩的叫民,彼此就称呼民爹,民娘。
"爹,这日子没法过了。"大舅妈不看大舅舅,抽泣着哭,"俺还是回娘家,不在嫩家受气。他快打死俺了,俺不是来受气嘞。"
声音一落,老屋静静的,谁也没说话。风渐渐大了,偶尔的,过道传来一两声狗叫,也被那风吹散了。窗户上糊着那塑料袋也被风一吹,像怀了孕,又一缩,紧紧贴着木架子。西屋里那玻璃哐当哐当一阵响,直往门框上撞。
"怪的,你表个态吧。"怪的是大舅舅小名,姥爷看着他,见他点了根烟,晃着拉开西屋门,一股冷风忽地灌入老屋,屋里瞬间凉了些。大舅舅没说话,他一手扶着簌簌掉了一地的砖墙,蹲在墙角抽着烟。
三
见大舅舅闷声蹲在屋外,大舅妈抽泣着,她手臂上火辣辣的疼,是被喝醉了酒的大舅舅甩手打的,委屈声更响了。
"芹的,都跟怪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他是心里受了气,见你当麻将,孩的们都饿着肚子,可怜巴巴的,才打了你。"姥爷叹了口气,"都体谅一下,日子还得过,不能说没法儿过了,惹人笑咱。你姐要是健在,没被埋在西山,令库也不会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不要儿女了。"姥爷说着,念着闺女尸骨未寒,女婿就没影了,老泪渐落,回头见外甥胖乎乎看着,"亮的还小,芳刚嫁人,我还得照应。门破了,还能修修。家破了,怎么去修?"
"毛三就不是好人……"大舅舅猛然冲进来,气鼓鼓的,"要是去监狱说离婚,姐也不会这么早就不在了。是姐心肠软。‘好好改造,早点回家’,那是害了她。"
"你都知道啥……"姥爷怒气腾腾冒着,"你姐有她的难处,一离了婚,这个家咋办?还是家个不?芹的跟你离婚,孩的们没了娘,还叫个家?民都快结婚了,你还啥都不懂。"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哪天见了他,就狠狠打他一顿。"大舅舅气汹汹的,嘴里喷着烟酒味,一跺脚,"他就不是个东西。"大舅舅转身就走,连街门也狠狠甩了下。哐当声里,街门那大口子更深了。
姥爷颤颤坐着,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见姥爷怒了,大舅妈抹抹泪,叫道:"爹,你没事……"
"我没事,别走了,在家好好过日子,怪的要是再打你,我不行他。"姥爷喘了口气,见大舅妈点点头走了。他站起身来,往街门走去。阴壁墙上透着一股子冷气,好像这风都把寒气聚在阴壁墙前面了。
见外甥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手电筒。姥爷顺手关上街门,插上门叉,"门,又破了。"一时间,四下连声音也没了,静悄悄的,冷风直往脖子里钻。
街门上又裂了个大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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