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苏凤海,人称“苏老四”,祖籍河南修武,十来岁时随我祖爷爷和他的三个哥哥逃荒来到山西翼城,先在古四垣一带打长工,后落脚在石板口,之后又在许村西南凹打窑洞住了不多时,最后安家在山沟北。
爷爷高个子,长方脸,常穿一身黑布衣衫。他下巴上的长胡子,是我最喜欢的。小时候我才刚学会编辫子,就钻在爷爷怀里,把他的胡子编成小辫儿,用皮筋绑上。爷爷揪揪我头上的小羊角辫儿:“这个小坏娃儿。”
传说爷爷会念法,狼都害怕。我问爷爷是真的吗,爷爷摸了摸他下巴上那长长的胡子,说:“是真的呀,你怕不怕?”我小的时候,山里狼确实多,常常晚上就跑到村里来,叼小猪崽儿吃。任哥哥和我把猪圈堵得怎样严实牢固,任狗在院子如何狂吠,第二天早上,猪圈里照例会丢掉一只或两只猪崽儿。母亲就坐在猪圈墙上哭。虽然爷爷曾领着一群人把狼撵得很远很远,但也仍然阻止不了狼来叼小猪崽儿,他只能对我母亲说:“丢就丢了,哭有啥用?”
爷爷是真的会念法,哪家孩子烧伤了或者虫咬了,大人就领着他们来找爷爷“收伤”。爷爷嘴里念叨着什么,手在伤口上方隔空捋过,有酒用酒,没酒就凉水,含在嘴里,喷在伤处,孩子就不再喊疼,不再哭叫,慢慢高兴起来,跑去玩了。
年三十晚上夜静时分,爷爷在他的后窑摆桌,摆供品,恭敬地跪下去,在神龛前“接法”。那是大家都知道但谁也见不到的事情。我神往地对爷爷说:“爷,你教教我呗!”爷爷说:“小丫头片子,一边玩去!”大哥也去求爷爷教他,爷爷摸摸大哥后脑勺,说:“我娃还小,禁不起。”后来大哥跟我说:“爷爷的法传男不传女,你学不成了。”我很是苦恼,想不到能让爷爷同意传法给我的办法。
爷爷给队里放羊,他不怕远,总能给羊找到最好的草地。羊自顾自吃草,爷爷不闲下来,拾菜,拾粮,还用镢头开荒,种菜补贴家用。爷爷在后沟开荒种的胡萝卜,有一年大获丰收,哥哥和姐姐们从沟里往家搬运,累得够呛,但大家都快活——那时没吃的,瓜菜顶得半年粮。
村里让爷爷当护林员。爷爷看得紧,一年四季不闲着。爷爷育杨树苗、柳树苗,还育核桃树苗。他把核桃浸泡几天,种进地里。人们都盯着他,趁他走开就把做种子的核桃从土里刨出来回家给娃吃。爷爷当然不愿意,逮住了免不了斥责几句,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我也跟着别的孩子们去刨核桃吃,被爷爷逮住了,他抓住我的胳膊,作势在我屁股上拍一巴掌:“你是小偷儿?咹,你是小偷儿?”我屁股上不疼,脸上发烧,从那以后,再不偷吃东西。
某个晚上,父亲和爷爷大吵,意思是不让爷爷再干什么护林员,出力不讨好,还得罪人,有啥意思。爷爷不愿意。两人既要吵架,又要压着声音,所以是气氛极其激烈,动静却不是很大,像是捂住了的火,只熊熊冒烟,却不起火焰。
其实爷爷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当时村里有不少讨饭的,其中一个是邻村的,叫锁儿,脑子不很好使。锁儿一到我们村,一群孩子就跟着他身后起哄,用土块丢他,看他的笑话。每当锁儿走到我家院子里,爷爷就把小孩子们赶开,不管家里正在吃什么饭,总要给锁儿舀一碗,把他送出大门。锁儿就老爱来我们家。
爷爷在院子里种着很多树,榆树杨树椿树槐树楸树之外,是杏树梨树枣树桃树山楂树花椒树,花椒树是种给大人的,其他果树是种给我们的,所以每样果子成熟的时候我们院里都要热闹一阵儿。
有果子,孩子们都馋,当然就少不了“偷儿”。爷爷抓住了:“这娃,想吃白天摘么,黑灯瞎火的摔着了咋整?”所以有些“偷儿”很明目张胆,再说了,有我引路和做同伙,安全系数比较高。
院子里有一小片菜地,陪我们度过了许多岁月。爷爷下工回来就侍弄园子,汗水从他的白头发里渗出来,在额头上形成汗珠,汇集成一条小溪从脸颊上流下来。一片地刨完,爷爷回到地头,在镢头把上坐下来,我适时将一碗已经不烫的水端给爷爷,他咕咚咕咚喝几口,长长吐一口气,然后装一锅烟,咝咝地吸,我就伸出指头划他脸上的小溪:“流流流流……”
有时候地里能刨出蛹子。把蛹子捏在手里,它就摇啊摇的。我们命令它指出东西南北来,蛹子乱指一气,我们大笑,笑蛹子是个笨蛋。
雨天里,爷爷用荆条编筐子、篓子,每次都要说一句名言:“编筐编篓,重在收口。知道不?”用细柳枝儿编笊篱。用麦秸编草帘儿。有时候缚笤帚,在腰里绑根绳子,把打完籽的高粱秸儿一根根地续上,缚成一把把笤帚。如果忙完了但时间还早,爷爷也给我们编个蝈蝈笼,或者用高粱秸插个眼镜什么的。有时候会下点功夫,或者给二哥削一把木头手枪,让他威风几天;或者锯几小块木板,钉成一个“小车”,镟两个小木头轮子装上,拴根细绳,让我在院子里拉着玩。
冬天死冷,爷爷把我裹在他的大棉袄里,用羊毛腰带在下面一绑,让我暖哄哄的直瞌睡。夜里听到我们哭,爷爷就起来到窗外,敲敲窗户,问一声:“娃哭啥呢?”
夏天的晚上,爷爷点燃艾蒿辫子,坐在院里给我们讲故事,岳飞,杨家将,呼延庆,关公,姜子牙,孙悟空,黄大仙,黑熊精,内容丰富,错综复杂,五湖四海,上天入地,弟弟靠在我怀里睡着了,二根、三根四只黑眼睛盯着爷爷的嘴,我脑子跟不上耳朵,把许多故事听串了。狗趴在我脚边,一声不吭。
大概是父亲病重那段时间,我晚上在爷爷屋里睡,和爷爷“搭脚头”。爷爷的脚有股干燥的泥土味道,暖哄哄的,我搂住爷爷的脚睡。
奶奶把馍篮子看得紧,不让我们吃她的馍,有时候都拿到手里了,她还会劈手夺走。爷爷就嚷她:“干啥?你叫娃吃!”奶奶剜爷爷一眼,只好伸手把馍再给我,头却扭过一边去,不看我。
过年时候,大哥从剧团回来,那是我们家最热闹最温暖的时候。爷爷坐在炉台上的马扎上,我们偎在爷爷身边,母亲在屋里过来过去地忙,忙完了又就着灯光缝缝补补或者纳鞋底。
大哥每次回来都给爷爷买点东西,有一回买了根龙头拐杖,可真是漂亮,爷爷舍不得拄,藏在窑棚上。
1983年,奶奶突然中风,不几天竟去世了。奶奶比爷爷小着十来岁,却走在了爷爷前边,这谁都没想到。
葬完奶奶刚几天,姑姑带着表哥赶着牛车来了。爷爷满心以为是来接他去闺女家住的。可是姑姑只把爷爷家瓮里的粮食装进口袋拉走了,顺便把奶奶用的盆盆罐罐也拉走了。唯独把爷爷留下了。
爷爷很受打击,像变了个人,他常常走神,魂不守舍的。
爷爷得了种奇怪的病,比如他正走路,被绊了一下,就趔趄着往前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呵呵呵地笑,真到托住一棵树或者什么东西站住脚了,笑也才能停下来。
爷爷衰老得很快,才几天工夫,生活就无法自理了。母亲要下地,要做饭,要照顾爷爷,忙不过来。弟弟从学校请了假,回家照顾爷爷,晚上跟爷爷睡在一个炕上。二哥要上学走的时候,爷爷拄着拐棍,拉着二哥的手,送到大门口,舍不得二哥走。
五月十七那天,爷爷不再说话。我轻声叫他:“爷。”他睁开眼睛看看我,略略点点头。我抓住爷爷干干巴巴、青筋突起的手,心里难过极了。
第二天,五月十八,早上母亲给爷爷喂水,爷爷还是不张口。母亲让我赶快去许村坡头叫姑姑。都中午了,姑姑还没来。母亲又让我去叫,让弟弟到石村坡头叫大姐。
姑姑终于来了,说是孙子没人看,脱不了身。姑姑走到炕前,叫:“爸!爸!”爷爷脸朝着里墙,没吭声。
大姐也来了,头发梢上滴着汗。大姐拉住爷爷的手,叫了“爷”,爷爷回过头来,眼角沁出两滴泪……
午后,爷爷走了。
多少年过去,每年给爷爷上坟,二哥都要说一遍:“那时候就想,等我挣了钱,给爷买一些面包,让爷好好地吃一顿。”
我们姊妹几个笑着,眼里含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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