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_经典散文_.

木     鱼(散文)

洪放

      三年前,我曾在我的长篇小说《撕裂》中写到过一个小镇。我说那个小镇处在深山之中,“山把木鱼镇围得像个木桶,晚上,一抬头,李小平感到头顶的星空,也不像其它地方那样的开阔。吴德强说:这就是尘封在岁月与变革中的一只木鱼。李小平觉得这话有哲理,偷偷地记在了笔记本上。后来,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我听着那木鱼
      如同听着你消逝的生命!”
      这里写到的“木鱼镇”,其实是一个虚构的城镇,是在小说中为我的笔下的人物专门创造的。我赋予了它“闭塞、宁静、诗意和痛苦”,同出生在它那里的“吴德强”一样,小镇最后也沉入了苦难,如同吴德强的短暂而悲哀的一生。应该说,这木鱼镇,是“李小平”也就是我心灵上的小镇,是对往昔青春岁月祭奠的小镇,是充满着情爱与忧伤的小镇,也是在时光深处时时荡漾的小镇。
      我总以为:它只会存在于我的作品中,或者说,只会存在于我的故事和灵魂里。
      然而,三年后,当我坐了十个小时的长途车,沿着秭归崎岖的山路,缘香溪,一直往里,进入到神农架林区时,在夜色之中,车灯照到路牌上,我的心倏地一颤。那路牌上分明写着两个字:木鱼。
      真的,就是木鱼!也是在群山环抱之中,也是在不断的道路与流水之中,也是在一片静寂之中,真的是“木鱼”。而且,我问司机,司机说:那就是木鱼镇。很快就要到了。
      木鱼镇!我感到时光一下子流回去了,流到了三年前,流到了故事发生的二十五年前,流到了那些文字与漫漶的情节之中。我看着车窗外,除了夜色,都是黑皴皴的山影。偶尔有一两处灯光,也是很远的。有的在半山上,有的在河湾里,有的则在那些迅疾的转弯处。灯光似乎是凝住了似的,几乎不动。我想像着那灯光里的人家,或许正团坐在桌前,把酒话桑麻;或者正望着窗外,目光穿透黑夜中的群山。这多么像当年我在小说中所写到的李小平在吴德强的木鱼镇上的感觉。他也是站在木鱼镇的山脚下,望着狭小的天空,那些山上的岩石,孤独的树,再深山里飘出来的遥远的炊烟,和那些永远也翻不完的群山的。
      一片灯火之中,木鱼到了。下了车,立即就有一股清冷。这里的温度要比山外低五度。而且有小雨,就更加地切合着“木鱼”这名字了。木鱼是清冷的,也是静寂的,添上这雨,木鱼的意境一下子呈现了出来。我觉得这正是我刚才一路上想像中的木鱼,也正是我一直在想像中却从未亲临的木鱼。
      镇并不大,但是开发得已经成规模了。当地人说:真正的木鱼镇已经消失,现在能让人看到的,都是近些年开发的结果。木鱼仅仅成了一块牌子,沿着长江,很多人说:到木鱼去。那便是这里了。别的,已经基本看不见了。我在餐桌上问当地人:为什么叫木鱼呢?当地人只是笑,然后说有两种传说:一是说这神农架的溪水里出产一种形似木鱼的小鱼,因此便将这里叫“木鱼”了。还有一种是说这镇外的最高的那座山峰,形似木鱼,便以此名之。问是否有故事,答说:没有。
      一个没有故事的小镇,居然叫“木鱼”,这是我难以接受的。倘若真的得在上述的两种传说中选择其一,那我一定会选山峰形似木鱼之说。木鱼是一种佛家的乐器。状似鱼,以椿木或红木为之,中空。梵吹之时,以小棰轻叩鱼身,便发出清澈澄静之音。这声音伴随着诵经声,便显得格外的空灵、悠远和意味深长。我是喜欢木鱼声的,那声音能让人一下子静下来,一下子忘记世事,一下子回到纯净与天真之中。
      那是天籁。木鱼的天籁。
      因此,在写作《撕裂》时,我选择了木鱼镇,来安放吴德强那充满激情、欲望与罪孽的青春。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五月,与现实中的木鱼镇相遇。我没着木鱼的街巷行走,我注意看那一排排的房子。几乎都是新鲜的,只有那些藏在后街的房子,让我看到了古老与生活的久远。那低矮的土墙,那灰色的小瓦,那瓦缝里长出的有些年头的瓦松,还有正在沿着瓦檐往下滴落的雨水……这就是木鱼了。我慢慢地走,慢慢地闻着这早已熟悉了的气息,慢慢地,我在期待着一些人,或者说一些事。我想在这藏在深处的木鱼镇上,看见我小说中的那些人物,看见吴德强,他早已化作了尘土;看见那个女裁缝,是她将吴德强引进了万劫不复的宿命之中。她是喜欢镇边山上的杜鹃的,还有夜晚在镇外的石桥边轻轻的歌唱。我看着,走着,渐渐地眼睛就湿润了,我想流泪。我想告诉这些低矮的房子里的每一个人,你们都曾在我的想像中,都曾在我的笔下鲜活过。我熟悉你们,我来到神农架边的木鱼镇,就是回到了我曾经的情感与生活。
      木鱼镇上的土特产相当多,茶叶,野菜,笋子,和小干鱼,都标着“木鱼特产”的字样。我稍稍看了看,又闻了闻,我想闻见当年在木鱼镇上吴德强妈妈所做的青椒小干鱼的气味。我知道:我有些串了。我在现实的木鱼镇上,想着我小说中的木鱼镇;而在小说中的木鱼镇里,我却安排了那一个个像山一样沉重的生命和那像木鱼诵经般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沿着街巷回到宾馆,站在阳台上,看着夜色中的木鱼镇,想着白天我们所经过的那些神农架的山川风物,想着那雾,那因为绕道而行而相遇的那些真正淳朴的土家村寨,想着那些炊烟,那些山雾里隐约的杜鹃……甚至,我想到了这木鱼镇就是一只静寂的木鱼,而我或许就是那专程来叩响它的小棰。我叩着,叩着,便有了激越之声,便有了清寂之声,便有了直指人心的喟叹之声。
      两天后,我离开了木鱼。山道旁树正静,花正静,流水也静。一切都静静的,比这一切更静的,却是我一下子苍老下来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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