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花(刊发于2020年《当代人》第6期)_经典散文_.

    1.

    记得一天我去小卖部,具体去拿鸡蛋换本子还是去买大粒盐,终究是模糊了。小卖部的地是粘土夯实的,卖东西的女人叫桂琴,半发头(方言短发)白胖的脸,小眯缝眼,爱笑。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往地上掸水,她要扫地。我叫一声:太!便开始像个碍事的物件儿,东躲躲又西躲躲,后来我在门口墙根底下发现了半根绿色橡皮筋。心忽然跳得厉害,一分钱一根的橡皮筋,对我来讲很重要,我妈每天用它给我梳头。我低头蹲下快速捡起来团在手里,有个声音响起来:葵花,你的橡皮筋掉了?我用更低的声音回了一个“嗯”。

    我知道橡皮筋可以编织杯子套。村里姓姚的女知青用几百根五彩橡皮筋编织杯子套送给了那个叫王志洲的男知青,我觉得姚姐姐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我无比羡慕她。她就住在我们院子里,我每天看着她编啊编,有时候他们两个人会吵起来,姚姐姐就发狠地拆那个杯子套。会有断了的橡皮筋被她扔掉,我去捡,回手递给她,说一句,接上还能用。她说不能接了,接上也不好看。

    知青们喜欢和我妈说话,也常来我家蹭点吃的。姚姐姐还送过我一件粉红绒线上衣。

    我以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就是我妈。外甥女小欢喜对我说,姥姥你妈妈去世了,要是你妈妈年轻,你还不吓死啊。我凝神看她,难道她的体内住着不曾长大的我?我妈一辈子都是短发,但她却固执地要我留了几十年的长发。她不在了我也不敢剪掉,妹妹说别剪,咱妈不愿意,闺女说别剪,姥姥喜欢长头发。

    我初中之前没自己洗过头发,也不会梳头,都是我妈一手包揽。

    水汆子烧水,热得也快,木头板凳上一只搪瓷洗脸盆,盆底有喜鹊登枝图案。我的长头发散开,妈一手攥着我的头发,一手拿着洗头的粉末,指挥我或者前后或者左右的移动着。我打小就爱犯迷瞪,方向感极差,往往是与我妈的指令背道而驰。感觉妈想拎起我撇到房顶上去。梳头的头绳很少很单调,偶尔能有一截红绿毛线头就像过年一样。

    翻看旧相册,看着黑白照片上眼眸清亮唇际分明的我,会忽然有一种慈爱,像看着自己遗失在岁月那头的一个孩子。我十六岁时第一次去了市里的东风照相馆照相,长辫子往返两个来回还能搭肩。

    我爱看我妈洗头,乡下日月不能那么勤的洗澡,有个出门瞭户的大事小情,还是需要光头净脸的,洗头就成了唯一的化妆。我们梳洗打扮一番,妈常带着我和妹妹去姨妈家,姨妈家在姚周寨,距离我家八里地,很漫长的一段路。我穿花布鞋,一路走一路踢,踢出路边的花生给妹妹吃,妹妹的嘴角有白色的汁水。

    我偏爱秋天,所有的记忆都被我硬生生地修改成秋的颜色。我窝在里边感觉到温暖安全。

    有时也会做梦,梦见那些玩伴儿,秀兰就是其中一个。

    秀兰和我一般大,她们姐妹五个,个个都好看。那年月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那天我爸去县里申请返销粮,村里好几个上年纪的女人都凑在我家等消息,日影偏西我爸回来了,头顶上冒着热气,嘴唇发干爆皮,有点臊眉耷眼的。秀兰他妈看一眼我爸就问一句,粮食呢?没弄来?不容我爸分说,听得一声啪,等我抬头看时,我爸捂着左边脸无声地蹲下了。我妈气得不行,吼我爸:拿不来粮食你咋不死外边啊?又转脸指着秀兰妈,他也不出粮食不长粮食,县上不给他他有啥法儿?你打他干啥?有本事你去啊。我吓得腿肚子转筋,我弟弟小声哭着说,姐,她为啥打咱爸呀?那一瞬,我们姐弟之间有一股子劲儿在暗暗地升腾,这是我后来发现的。

    过了一阵子,我弟傍晚打猪草回家,眉眼带笑神秘地对我说,姐,我给咱爸报仇了。他说秀兰家菜园里有一个大窝瓜,他用小刀挖去顶盖,掏出里边的瓜瓤拉了一泡屎,又把顶盖盖上了。我说,那你喜欢我的哪本小人书,挑吧。他拿走了《铁道游击队》,我觉得我弟是英雄。后来我假装找秀兰玩,拿了她姐的一个紫色发套。这是对不起秀兰的事情,也不敢戴,几年后我去镇上读书,把发套给了另一个同学。当时我和弟弟说过这件事,弟弟说姐姐你别用人家的东西扎头发,被她们看见会打你的。那时我和弟弟之间有了秘密,爸妈都不知道。

    去年回乡下,看见秀兰还留着长发,不觉心动,想起自己欠着她家一个发套。我不清楚秀兰是否有羞愧,毕竟我爸的左边脸曾挨过她妈一巴掌,清脆的声音至今没有散去。

    2.

    我喜欢相框里妈的样子。文气雅致,头发微微卷曲,眼睛里有远山一样的愁绪。下雨了我往家跑,常看见妈顶着雨抱柴备进堂屋北角。雨水顺着她的脸流下来,她边抱柴边骂我:还不赶紧死屋里去,没日子玩了。

    乡下日子有足够的干柴也算是女人的幸福。缸里有米瓮里有油仓房有柴,七七四十九天连着下雨也不怕。妈在灶上点火做饭,做的是烫粥,或者说烫饭,菜粥。是很省事的,但需要锅底抹一层薄油,炒出葱蒜的辛香来,滋拉一声倒进一大瓢清水,抓一些随意的蔬菜进去,上一顿的冷饭也放进去。烧开了,稳当三五分钟得活儿。这样的饭食壮劳力不行,一泡水就没了不顶事,老弱妇孺可以吃。

    我家很少有好柴烧,玉米秸秆小麦秸秆,半湿不干的秋艾蒿,遇见老天不放晴,最遭罪的莫过于我妈。撅着屁股鼓着腮帮子吹火,呼的一下子满屋的浓烟。我在屋里趴炕上写作业或者读课文,她会说一些话给我听,过的这个穷日子,灶坑烧螃蟹没处躲没处藏,你还不赶紧好好学习逃出这火坑。我坚定地认为活着就是要离开家,去别处过好日子。妈为啥不去别处过好日子呢?妈为啥不留长头发呢?她心情好的时候,不烦我摆弄她的头发,红绿头绳扎满脑袋。妈说没空留长头发,一天到晚的二十四块砖,哪块不搬不挪也到不了亮。

    我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姥姥姥爷,妈一个人带着我们姐弟三个,我爸又不是个心细的男人。我问妈墙上的照片是你吗?我爸喜欢磨刀,年轻时他的那块磨刀石刷刷地响,他老了喜欢给我磨刀,为此我的手指甲总被削去一块。

    我1988年结婚,到2006年搬进138平米的房子。爸妈过来看,爸说我大闺女再也不用抱柴火烧火了。妈说我大闺女是下晚时的马,饱槽子有福的人。手头宽裕的时候,我喜欢交足了水电煤气费,喜欢准备足够的米面粮油,让爸妈知道我在人间活得有滋有味儿。

    我有过最无助的时候,一个人在商场里买刀,最好的刀摆在案板上,我也有一把暗红的瑞士军刀,跟随我到处跑。我算是一个有心理隐疾的人,这隐疾像一根绵长柔软的触角,不时地伸出触须。

    那纤细冗长的触须,无尽无休地伸展扩张。所到之处,无非是斑驳的老屋脱落的墙皮,一些泛着苔痕的人和事。

    3.

    她名字里有个茹字。我叫她茹姐,老院子太长了,她就是尽里头那家的大儿媳妇。茹姐嘴唇有点厚,她会织毛衣,我小时候愿意找她学织毛衣。我的第一件人字花毛坎肩就是她教的,我珍爱了很多年。

    茹姐男人是我们一个院的,我该叫华子哥,长得一表人才,好干净,出来进去从没见他的衣裤有过褶皱沾过污渍。因为年龄差得多,也没怎么搭过声儿。我和他家老四一般大,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华子哥当兵走了,退伍回来就和茹姐结婚了。那时我小,大人们说话有时是背着我的,隐约听说她男人那方面不行,天一见黑就干仗。时间久了,茹姐的婆婆传出口风,说茹姐在娘家就疯得厉害。

    我老家骂女人最邪乎的字眼就是浪和骚。翻来覆去组词,花样百出,能将一个女人所有的尊严都踩烂了。茹姐男人会骂人,各种骂各种揍,茹姐身上脸上常带着淤青。后来我也结婚了,偶尔回家遇见茹姐,她很瘦,嘴唇显得更厚了。有个女儿先天智力缺失,还有个儿子嘴唇和茹姐很像。

    听说茹姐和我们村的一个男人好了,他男人打得她嗷嗷叫,也管不了她。我们院子的人家早就四分五裂各自散开了。我路过茹姐新盖的房子,她在晾茄子干,叫我进去坐坐。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终是没说出口。我看她眼角有泪痕被风干了,额头有伤口结痂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茹姐,你去离婚吧。茹姐呜呜地哭,过一会儿又笑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脑后盘一个紧致的髻,别一根簪子,怎么看都能算得上一个有姿色的小媳妇儿。眉眼腰身都好。她说,离婚了都会说她是为了夜里那点事儿,她怕孩子们没法活。她对我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蔫蔫巴巴的一个人,看上去和华子哥差远了。茹姐的眼睛望着屋顶,轻声说一句,他对我真好,真好啊。我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喜悦,只有无边的空洞和绝望。

    去年阴历十月我又回老家,听说茹姐的两个男人打得头破血流,那家媳妇还薅掉了茹姐的头发。,有人在集市上看见她,说剪了头发,给她男人买旱烟呢。

    在乡下,有很多怪异的计时手法。比如冬子月初八,腊月完了,或者说霜打红了地瓜秧子,起大白菜的时候。我要说的就是霜打红了地瓜叶子的时节,我老家发生的一件旧事。

    我妈最爱说立秋十天懒过河,她是想让我多穿上一件线衣。几十年前的一个日子,我们在那里做些什么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村里的人们噼里啪啦的往东边跑,说照她妈跳了大口井。那年我十六,照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她有个妹子叫亮,和她挨肩,村里说照和亮是十三月俩。照她妈这个人不好说什么性格,听说在生亮的时候因为大出血切除了子宫,婆婆便隔三差五的指桑骂槐,说一些阴阳嗑儿。照的小婶子是两个儿子,母凭子贵便也趾高气扬。一照一亮也没能让这个乡下女人的日子闪出光来。

    深秋的水入骨的凉,我在照家的院子里走过,屋里很空荡,照怀抱小妹子倚着门框,她们都扎着一对红绫子。光滑的头发是不久前刚梳好的,还留着一个母亲的余温。

    我十八岁的时候去村小学教书,照就在班上,看见她我心里隐隐一凛,像是有极凉的水漫上胸口。又像是有几片轻薄的雪花开在眼前,不肯融化。我时常和照多说些话,班上孩子不多,十冬腊月,教室中间的红砖砌成的地面扫地风总是忽冷忽热。我一边带着读课文一边鼓捣炉子,闲时我喜欢用一把大水壶烧水,给孩子们洗手洗头理发。轮到照,她会小声对我说:老师我想把亮也叫来。照和亮模样很像,个头也差不多,黑乎乎的脸庞,头上都有一根红绫子。我用温水把两条红绫子洗干净,感觉灰突突的不那么水灵了。

    后来我离开老家,从镇上又到了市里。有一年暑假开学,照师范毕业分配到了我们学校,看见我之后羞涩地喊了一声老师。偶尔也会到办公室和我聊聊天,说说她的婚姻还有她妹子,我问起老家,她说老院子就剩他爹守着呢。那天我去找她说点事,她在靠近西边的窗台上托着下巴发呆。她的头上已经没有了红绫子,头发不多,又细又软,紧贴着头皮。

    两年前的一个学期初,她辞去了班主任,听说离婚了。同事们私底下说她家爷们挣钱从不给她,赌博又输了房产。大水又漫过来,这一次比先前还要汹涌,像是带着初冬的冰冷。我再不敢去找她聊天,生怕触碰她的痛处。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她来我办公室,我喊了一声照快坐下。我没有停下手边的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

    后来有人对我说照休假了,是抑郁症。隐秘的雷终于炸响,我和照仿佛都碎了,分不清哪一片是我哪一片是她。我不敢联系她,听说她已经说不好超过两个字的句子。

    又快到霜打地瓜叶的时节了,我描述的也不只是旧事,是一对红绫子扎在照和亮的头上,是一些情绪不弃不离的与我如影随形。

    我想我已经病了。秋光盛大,我却总是记起与头花有着隐秘关联的支离破碎的残片。

    4.

    母亲离开以后,我越发看重她留给我的这支发卡。很多重要的场合,都会用它束起长发。用得多了,便会加速磨损。水钻丢了几个,别棍两端锈渍斑斑。此刻发卡就在手边,上午九点的光线斜斜地打在上面,有一点光阴凝结的微黄,有一点失真的恍惚。我忽然就有些舍不得戴了。

    母亲个头不高,又胖,在人流熙攘的街巷,她发现一个簇新的发卡被人不断地踢。她俯下身子拿起来,迅速的装进衣兜,那时她是狡黠的。她像捧着一件宝贝,她将这件宝贝给了我,事实上她给过我很多宝贝。她对我说,在商场的柜台发现过这支发卡,标价69元。

    世间很多的好都随她而去了。我常常感到莫名的孤单,觉得无所依附。

    生病住院,拿了单子交了费,被引领着去做核磁。女儿在身边,发现我手心潮湿,抓住她的手不停地发抖。她说妈妈没事的,这机器是最先进的。平躺,被缓慢推进,头进入,肩进入,胸口进入,我的手臂忽然扒住筒壁,失声痛哭。女儿给爸爸打电话,他赶过来说,有什么怕的,多大的人还哭啊。我觉得一生的委屈都涌入心头,呼吸急促恐惧窒息,除了哭再说不出别的话。

    医生说,你们家属也别逼迫她了,我们遇见过这样的患者,她有幽闭空间恐惧症,属于抑郁症的一个分支,强行做这个检查会出事的。

    某一年情人节,女儿送我的礼物是暗红的条绒布做的发套,装饰着不规则的用铁皮冲压而成的器眼。很乡气很笨拙,却是着实的让我喜欢。女儿说,妈妈是我一辈子的情人。

    简枫,工作生活在秦皇岛。喜欢文字,偶有发表。

    通联:河北省秦皇岛市海港区文化里小学

    电话:186303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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