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褂, 总是挂在堂屋里的几根柱子上,沉默着。
家里有几个劳动力,就有几件这样的褂子。细细的羊毛从下摆和袖孔里伸出来,或白的,或黄的。边子的针脚粗细匀称,隔距不乱。穿着它,走动时,羊毛会在风里飘动,就像一个活物。
山里人是离不开它的,祖祖辈辈,像家族里的姓氏一样的传承。屋子里只有背篓、镰刀、锄头、簸箕、绳子,没有它不算圆满。背柴、背草、背粪、背粮食,穿上它,它就帮你承受了对背部的摩擦力,肩部的勒力。似乎背上的重量也减轻了许多,它就像一个奴仆,一个沉默的爱人。
在劳累之后,想休息一下时,把它脱下来垫在地上,坐在上面就像坐在软软的地毯上,甚至躺下去,看天空中的白云在蓝天里浮动,带着疲劳,一会儿就消散了。那玩着蚂蚁的小孩睡着了,也不用抱回家,脱下皮褂子,把他放在上面,再盖上一件衣服,就当是温床了,再做上一个美美的梦。放牛羊的下雨天,穿在身上,挡住了雨水,垫在地上,隔离了潮气。
总有闲暇的时候,几个老人坐在院坝边上,一边裹着卷烟,一边显摆着他们身上的羊皮褂子。他说:“我这个皮子好啊!是个又高又大的头羊。”他一边说着一边扯起前摆的一角,那皮子厚实,白色的毛又粗又长,穿在他的身上,也显示出了那头羊的雄壮。他牵扯起前摆的样子跟以前有一首歌里唱到的:“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是一个调子,一个憨态模样。另一个他摸摸身上的褂子自豪地说:“我这件也有七八年了,还真是耐磨,都舍不得丢。”这一件,它的边子上的羊毛已经脱落,褂身已显出柔软性,背部由光亮已磨损到起了毛。真就是走过了岁月,经过了多少磨难,感情却依旧。“王皮匠好像到理县那方去了吧?”他说,一说起皮褂子,自然就想到了缝制羊皮褂的人。“手艺好,生意自然就好了。”另一个他回答说。
王皮匠,山那边的人。打我记事起,他是唯一一个缝皮褂子的人。他的右腿残疾,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所以终未成家,一个人靠着手艺,养活自己。他总说:“我是个残废人,不能害了别人家的女儿。”他就是这样的诚实、憨厚与善良。也只有这样诚实和善良的人才会缝制出让人夸赞的褂子来。缝制一件皮褂子需要经过很多繁琐的工序,需要花很多的心血,它算是又脏又累的活,能坚持这样的手艺,也需要很大的毅力和耐心。一张羊皮从一只羊身上刮下来,用几根木棒把它撑起来,挂在屋顶,待风吹干。吹干后是硬邦邦的,摔在地上都能发出“哐”的声音。制作的时候,先用火塘里的灰(也就是做饭烧柴的灰)调成稀泥状,敷在羊皮上。柴灰是碱性的,这样能使它变软。敷上一天半的时间,就把它固定在一个叫“羊角叉”的工具上。羊角叉,就是像羊的两只角叉开来抵在皮匠师傅的胸部,然后用铲刀使劲地铲,铲除羊皮上多余的脂肪及多条皮层。这样需要很大的力气,常常看见师傅脸上挂满了汗珠,还有几滴总是摇摇欲滴的样子。他铲啊铲,他把他生命中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羊皮褂上了。等铲完时,他的手也痛了,他的胸也痛了,但他总是不说,就像他在每一家人做完活时,都不会把钱收够。他对于他的手艺,他对于羊皮褂的浓情,和对主人的义都留有余地。他不平衡的双腿也暴露出他的痛苦。他干活为了让他的身体平衡,却必须要踮起右脚的脚尖。这样艰难的画面主人看见了都不落忍,对他说:“歇会儿吧。”但他总是说:“没事,习惯了,歇下来,一天就做不了多少事了“。接下来就是用猪油抹在皮子上使劲地揉,使油渗进皮里,这样它就很耐磨,一件羊皮褂至少能穿七八年甚至十多年。他揉啊揉,他把他生命中所有的爱都揉进了羊皮褂里,他是用心做的羊皮褂子。他把一块皮子揉到一块布一样的柔软(和当初的皮子对比而言),最后裁剪,缝制,穿在身上,晃眼看上去,一只羊,曾经死了,这会儿似乎又活了。
其实它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都不知道。因为王皮匠死了。在他老了,无法再缝皮褂子的时候,他进了养老院,又因为得了肝腹水无法医治,死了。在这之后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缝制这样的羊皮褂。现在的年轻人也好像并不太稀罕这种物件,因为公路修通到了自家屋门口,需要背的时候也少了,犁地的牛也换做铁牛了,所以卖了那些牛和羊,把那些放牛羊的工,拿来休闲了。老祖宗们留下的东西像一朵花儿似的渐渐地凋谢了。还好,在县城的博物馆里,有那么一件匍匐在那雪白的墙壁上。匍匐,是因为载着厚重的历史吧!
它也像我人生里的那段青春,老家的四季的景一样放置在我心底的博物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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