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岳阳楼_经典散文_.

                                                       又上岳阳楼
                                                           围庭

      辞黄鹤楼后,来到岳阳楼。

      好多年以前来过岳阳楼,这次算重游。重游的人有个习惯,总喜欢拿过去的印象与今天的面貌进行比较,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上了公交车找个靠窗的位子,然后贪婪地将双眸投向车窗外,用心寻找一些比照物。

       距那次游览岳阳楼有三十多年了。一个世纪三分之一的时光,已经让这座城市发生了诸多变化。最显著的就是原先低矮的富有湘北建筑风格的老房子几乎都拆了,继而建造起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楼。新造的房屋是从别的地方抄袭过来的,毫无个性可言。没有个性的东西,通常缺乏生命的真实性。我怀念岳阳老城,哪怕它低矮,甚至破旧。

      报站的说岳阳楼到了。到了,我们便下车。用眼睛搜寻,没有看到岳阳楼耸峙在湖边的景致。依稀记得,以前到了目的地,也就到了空旷的湖边,一眼便可以看到城垛上面的岳阳楼。现在的湖边是一座广场。广场一边有块巨石,上面写着“巴陵广场”几个字。“巴陵”是岳阳的古称。另一边是古城门,楼高三层,砖石垒砌。楼洞上方格子里嵌镶着“瞻岳门”三个字。问一位貌似当地的老人,彼言穿过了“汴河街”,就到了售票处,在那儿购票上岳阳楼。显然,我下车见到的广场和广场上的巨石、城楼都是新的建筑物。

       门票每张八十元。那时来玩才五毛钱,用价格疯涨形容不为过。

       交票进门。进门就算进了景区,也就开始移步换景地游览了。粗略算了算,在正式登岳阳楼前,就有诗书碑廊、仙梅亭、三醉亭、怀甫亭、双公祠、五朝观楼等景观。原先只有岳阳楼,这些都是新建的。似乎也有必要,让游人登楼以前,先预热一下心绪。这些新景观起着宣传烘托岳阳楼的作用。五朝观楼和双公祠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岳阳楼屡屡毁于水患、兵火及地震,以后重建,又因建筑思路不同而风格样式各异。五朝观楼便是将唐、宋、元、明、清时岳阳楼不同样式用青铜铸成小楼展示出来。风雨侵蚀,模型铜绿锈迹斑斑,无意里显示出了岁月的沧桑,很耐看。双公祠是为纪念对岳阳楼作出重大贡献的范仲淹和滕子京修建的。滕建楼,范作志,一个是物质基础,另一个是精神文明,正是这两人朋友间的文字交往,不经意间将岳阳楼推到某种极致,堪称一种文化奇观。祠堂里有两人的雕像,冠冕堂皇,气派而又体面。只是与真人有多少相似却不得而知,记得曾看过范仲淹的画像,是宋画,但画总没照片来得靠谱。

      走走,看看,想想,不觉间便来到岳阳楼下。和其他著名的景点一样,来到这儿的游客,第一动作便是寻找自认为最佳的角度拍摄照片。而导游通常是在耐心等候了一会儿后,才开始不停地摆动起三角旗,招呼自己的团队说“走了走了,上楼了上楼了”。南腔北调,喧嚣声此起彼伏,有点闹哄哄的。我躲在树荫下,一边观楼,一边等待拍照的游客散了,然后找一个好点的位置留影。那天我穿米黄色休闲裤,黑灯芯绒夹克衫,背后是金黄色的岳阳楼。我之所以坚持在这儿拍个照,一是不能免俗,喜欢在著名的景点前留个影;二是三十多年我曾在这儿着中山装拍过照,事后若将两张图片放在一起,这感慨不是一点点,而是几大箩筐了。

       岳阳楼三层楼高近二十米,位于西门城墙上,前望君山,下瞰洞庭。顶楼黑底下三个镏金大字:岳阳楼,是郭沫若题的。该楼以四根楠木金柱直贯楼顶,周围绕以廊、枋、椽、檀互相榫合,叫人称奇的是,在建筑过程中没有使用过一根铁钉。楼是清代建筑,具体年份记不清了,导游说建于清光绪五年,如此算来,也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一座纯用木料修造起的建筑能够巍然屹立至今,其实很不容易。我游览过黄鹤楼,知道黄鹤楼重建于一九八五年,是座外形古风,内核钢筋水泥的建筑。楼阁傲然屹立在长江之边,虽高古雄浑,且不失精巧与雅致,可是登楼的感觉远不如岳阳楼来得温婉柔和。这就是古建筑和仿古建筑给人带来的不同感受。上下岳阳楼,每当脚下多使出一些劲道来时,楼阁便有了一些轻微的震颤,这不是震颤,这是木质不朽的生命在发出运动的回响。上下岳阳楼,每当抚摸着楼梯的把手时,灼痛我掌心的,竟然是无数个先贤前辈们的体温和他们一波又一波传递过来的文化气息。这些先贤前辈中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有范仲淹、滕子京、袁中道,也有于右任、汪曾祺。岳阳楼给人感觉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高古老者,身着一袭布衣黄袍,静静地伫立在湖边,谦和而又淡定。

      楼里,第一层和第二层均悬挂一块《岳阳楼记》的雕屏。上前细看,这是用十二块紫檀木板拼成的,高三米,宽四米多。一层是仿清时大书法家张照的,二层那块雕屏是张照的真迹。这一真一假有故事,说的是清道光时一个岳阳知县欲以假换真据为己有的故事,结果没有成功,后人索性把这两块都挂楼里以作警示。看来在中国,向来有贪污与反贪污的斗争,现在亦然。其实真正价值连城的是宋代最初的雕屏(滕子京修楼、范仲淹作记、苏舜钦书法、邵竦雕刻,史称“四绝”),可惜早已遗失。

      我登上三楼,凭窗远眺“北通巫峡,南极潇湘”的“八百里洞庭”,只见碧波无垠,水天一色,沙鸥翔集,渔帆点点。风光秀美,令人着迷。奇怪的是,凭栏远眺时,口中反复吟诵的不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是杜甫的《登岳阳楼》。一文一诗,俱是先贤佳作,若论对岳阳楼的影响力而言,范文显然远超杜诗,但我此刻却痴迷于杜甫这首诗作,究其因,可能我的年龄和杜甫当时同处在一个阶段上有关。

      57岁时,杜甫携家眷由川入湘,流寓在岳阳而创作《登岳阳楼》,大半生郁郁不得志,又恰逢安史之乱,这时的杜甫体弱多病,看不到前程如何,十分无助。某天的某时,他登上了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两句诗,其心情之振奋和高兴与我登楼时是一样的。“吴楚东南拆,乾坤日夜浮”,浩瀚的洞庭湖,拆开了中国东南两大区域,而日夜风月乾坤只是浮在湖上的树叶。这种气势这种见识,就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了。“亲朋无一字,老来有孤舟”,国势衰微,战火不断,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亲戚朋友的书信了,而自己老来身衰却没有一块可以安身立命的寓所,只好暂住孤舟,任水漂泊。“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扶着楼阁的栏杆,目望前方,念念不忘是国家的平叛战争进行得怎样了,但没有确切的消息,想到这儿,禁不住地潸然泪下。这时杜甫自身状况已经非常差劲了,但他忧戚国事依然超过对个人哀伤的关注,境界之高,令人十分的钦佩。

      以前读杜甫这首诗,没有这么多的感慨,想不到在名闻天下的岳阳楼,面对浩淼无边的洞庭湖水竟然读出老杜那么多的沉郁与苍凉。年过花甲,发疏牙松,我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从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无忧无乐,眼前轮回浮现出年老体衰的杜甫和自己。居庙堂也好,处江湖也罢,老,是不争的事实,而与时俱进,实乃此一时而彼一时的心境变化。登楼亦必下楼,凭轩涕泗,是诗人写在诗里煽情用的,真实的杜甫抑或我们每个和他有一样心情的人,大多时候还是默默地来、默默地去。

      沙鸥归巢,落日熔金。风比先前有了凉意。该是下楼的时候了。回首再望楼阁、湖水、落日,岳阳楼再好,但变新绝没有可能,变老是法则,是另一场大变的量聚。

      我背着手,独朝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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