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杨桃_经典散文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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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们湾家家户户都有几十棵桃树,每年三月,桃花芳菲,镇上照相的人就带着相机到我们村来做生意。村里的姑娘们就换了新衣在树下拍照,羞涩的摆着各种姿势。八几年照相机对于农村人来说还挺稀罕,上村头我舅老表如意也不知从哪借了个相机,神气活现得到我们村来显摆。我知道老表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想搭讪我姐杨桃
   提起我老表如意照相的糗事,把我肚子都笑的疼。那一年,老表不过二十郎当年纪,到南京他姑奶奶家玩,逛夫子庙。乡里人头一次出门,乖乖!看到外国人多稀奇,傻愣愣地撵着一对外国情侣看。那对外国朋友忙着拍照,正想照个合影,一回头见我老表,便连说带比意思让我老表帮他们拍个合影。老表逞能,接过照相机还直学人家“OK”,拿着相机也不好意思说不会,凑到眼睛跟前像模像样一按,听到咔嚓一声后,喜滋滋的送给老外看。老外看了先是一怔,接着两个人笑只喊“卖糕的”。老表被笑得莫名其妙,凑近一看,原来他拿反了相机镜头对准了自己,相机里照得是他鬼大一只眼睛。
    我帮老表约出杨桃照相时,老表激动地眼睛发光,并大方的把他的蛤蟆镜借给我装了半天酷。十九岁的杨桃倚在桃树下,身材窈窕,乌发齐眉,温婉秀丽。老表举着相机忙地屁颠屁颠,一边赞叹:杨桃,你比山口百惠还好看。杨桃低眉含羞一笑,白皙的脸上浮起两片浅浅的红晕。风吹枝摇,粉红的桃花盈盈一瓣落在杨桃的发间,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当然,这是我多年后的感叹)那时候觉得杨桃姐真比电影演员还好看。

     杨桃是我姐,杨桃不是我亲姐,是我妈的干女儿。   
     杨桃做妈的干女儿可不是一句口头上的承诺,是正儿八经烧香磕头的。 杨桃小时候体弱多病,她妈听邻村娄瞎子算命说不好养,最好拜个干老子,沾点别人的福气,杨桃妈就找上了我妈。不是有句话调侃干亲:“干老子干老子,一年一件花袄子。花袄子穿破了,干老子喊错了。”我爸是村里的会计,人鬼精,哪能算不过来这账?那年我还小,爸和妈在牛栏里喂刚买回的小牛。
    “ 这事不能应,一年三节多少总得打发不是?说你蠢,你还不信。”爸一边给他的宝 贝小牛犊喂豆子一边训斥妈。
    “我都答应了,咋反悔呢?再说,在村里也多个人缘不是。”妈分辨。
    “人缘?嘁!杨桃妈又不是主任。”我爸一脸的不屑。
    “就你势力,就当做好事不行?我看杨桃长得怪可人的。”妈说着居然嘿嘿的笑起来了。
    “笑啥?”爸停下手里的活,不解的看着妈。
    “没准.....没准将来给咱家大萝卜(我哥的小名)做媳妇呢。”
    “想得倒美!”我爸眉头一皱,我知道一准是在心里飞快的打起小算盘。爸停下活,在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和挤瘪的火柴盒,偏剰一根没头子的棍签儿,便吆喝着我在灶头拿火柴 。点上烟后,我看到爸脸色由阴转晴,被烟熏眯的眼里有了笑意,不难读懂是对我妈这一难得远见之举的赞许和默认。我心中藏着这个小秘密,便没来由的高兴起来。
    就这样,一年三节杨桃都会拎着酒来,妈会给杨桃扯花衣裳,买太阳帽,杨桃穿上真是好看。  
    那一年,我妈脸上就突兀长了一个大疔疮,疼得厉害,最后到医院开了刀,脸上落下蜈蚣似的疤痕,我妈便迷信的认为是替杨桃挡了灾。杨桃妈更是这样认定,嘱咐杨桃记着我妈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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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常说杨桃家怪可怜的,她爸是个药罐子,脸跟要死的人一样发黑,怕是活不长。家里年年拆东墙补西墙。杨桃还有一个比她大十来岁同母异父的哥哥,一天到晚焉了吧唧。因为小时候眼睛被牛剜了,眼角落了个长疤,我们背地里叫他疤眼。疤眼本来长得不赖,杨桃三岁那年,穿个红褂子,在牛栏边玩。她家老牛突然奔断牛桩,正好她哥割野麦回来,一把抱住杨桃,红了眼的老牛一角挑在她哥眼角。眼睛虽然没废,到底成了白眼。哥的眼睛一直是杨桃的心病,让她自责,内疚。
  
   杨桃小时候有哮喘病,一到秋天总要发几次。每次一发病,老远就能听到喉咙里发出鸡鸣一样的声音, 总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平日里白白净净的小脸涨得发紫。总见她妈背着她去赤脚医生那打针,她妈便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疯。杨桃很无聊,就捡根树棍在地上画画,我玩累了,就看杨桃画画。杨桃画得鱼虫花鸟,怪像的。
   “杨桃姐 ,你长大了想干啥?”我总是傻傻的问。
   “ 当画家。”杨桃想都没想回答。  
    哥便常常偷我爸的记账本子,撕几张皱巴巴的纸送给杨桃画画。有一次爸发现了,实实的凿了哥一栗子。
    我和哥成日介像杨桃的跟班,上树掏鸟下河捉鱼,杨桃想要天上的星星,我哥一准敢爬上村口最高的枫杨树; 要是谁欺负杨桃,第一个冲上去的准是我哥,虽然我哥那时瘦的跟猴似的。妈也真心疼杨桃,家里来客杀个鸡或是我哥在河沟捉了鱼,妈总差我叫杨桃来家吃饭。
    哥和杨桃是同班,杨桃成绩好,年年第一。哥脑子笨,每年发成绩单,都清一色红数字。我爸常骂他是实心木头。那时候,我们最喜欢打牌,除了打四十分和争上游,还喜欢打三八二十四。就是出四牌,运用加减乘除,看谁最快速度算出二十四的答案。杨桃反应敏捷,结果总是我哥脸红耳赤的捧着一大摞牌,哥的自尊心一败涂地,尤其在杨桃面前。
   再后来已出落的跟花儿一样的杨桃考到镇上的初中,哥只读完了小学便开始牵着牛跟爸学耕田。那年我上初一,杨桃读高中,我就知道,哥跟杨桃肯定没戏,我常常看到一个文质彬彬的叫秦淮的男同学用自行车载着杨桃,杨桃的眼里溢满笑,那笑比溪水还甜。
                    
杨桃恋爱了,毫无疑问。从情感上我拒绝秦淮的介入,在理智上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实在是太般配。
秦淮是小镇上的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是杨桃同学。他家里条件好,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着有着共同的爱好,我曾经看见一张水墨画,实在是好,是秦淮画的。杨桃墙上也贴满了人物素描,尤其是照着《大众电影》里葛丽泰·嘉宝的黑白照画的肖像,极其神似。那时候,我们疯狂的迷恋着嘉宝和她在荧屏上塑造的经典人物。
星期天,背着黄书包的秦淮常常骑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来约杨桃。我家住在村头,我自然成了他们的联络员。当然,秦淮贿赂我的常常是一本琼瑶的小说。春日里,菜花黄,桃花红梨花白......我看到载着杨桃姐的秦淮,在两旁开满桃花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意气风发,杨桃姐俊俏的脸庞就像三月的桃花。山峦蜿蜒,天蓝云白,记忆里一直定格着这一副青春飞扬的风景。
 
人生这条路前面是什么样,你永远无法预料。有时候走着走着前面横着一条河或是挡着一座山,你不得不拐弯或后退;有时疑似山重水复,走着走着又是柳暗花明。
杨桃休学要结婚了,对象却不是秦淮。当然,也不是我哥(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而是二十里外小刘村长得一脸痞子样的邱三强。我告诉哥这个消息时,哥正在地头放牛,他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忽然甩起鞭子狠狠抽在正低头吃草的牛屁股上,我和老牛同时惊得一跳。我老表如意晓得后更是气得捶胸顿足:“妈的,一朵鲜花怎么就插在那个牛屎粑上?!”其实,老表要是拿镜子照照自己会发现,他自己也不比一坨牛屎强多少。我之所以不打击他,实在是老表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当年杨桃爸死的时候了,除了丢下一屁股的债,什么也没给那个家留下。杨桃能读到高中,也是她哥疤眼田里地里没命似的干活供着。
我妈常说“风扫地月点灯”,我觉得形容杨桃家再合适不过。杨桃妈看着快三十还打光棍的儿子,一宿宿睡不着觉。雨天里,不知为给儿子说媒贴了多少茶饭酒烟,碗边都磨光了。村里的精明女人邱兰,凭着扁的能说成圆的三寸不乱之舌,把她有点瘸腿的妹妹邱菊说给疤眼。邱兰之所以这么卖力有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早就对好看杨桃姐起了心,给她油嘴滑舌的弟弟邱三宝换亲。
那邱三宝在农活上的能力尚有限,追女孩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自见了杨桃后,天天来杨桃家死缠乱打,还整得跟小说里的情种似的,一副爱的死去活来的样子。扬言要是杨桃不嫁他,要出家当和尚去。杨桃妈想着也是一桩公平交换,为了儿子,淌眼抹泪,对杨桃软硬兼施。疤眼只能整日唉声叹气。
 
屋檐的雨滴滴答答,院前的竹林默默低垂,仿佛承载不动江南雨中暮秋。偶尔,一阵风过,哗过一片雨声。几只母鸡缩头缩脑钻进堂间,在门旮旯里半闭着眼睛打盹。杨桃妈在灶下点着湿漉漉的稻草,把头伸进灶口,吹得腮帮子发酸,一边牵起围裙擦被浓烟熏出的眼水。疤眼一声不吭在堂间编竹篮。风鼓动着木窗上的破塑料布,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杨桃心不在焉的给我讲作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里咒骂着这鬼天气,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窒息。其实我知道,这一切与天气无关。我偷偷拿眼角探视杨桃,昏黄的灯光下,杨桃那张年轻的脸上,弯弯的细眉,密密低垂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仿佛是外国油画里走出来的女子。典雅,温婉。而无情的生活压得杨桃又是那样的忧伤无助而彷徨。
杨桃姐,你不考大学不后悔?你不跟秦淮好了?这些要脱口的话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杨桃姐哪里会不想考大学?她哪里舍弃的下情投意合的恋人?我知道那无疑是给杨桃姐伤痛的心又添一道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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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桃结婚了。乡下姑娘出嫁作兴哭嫁,杨桃妈又嫁闺女又娶媳妇,忙进忙出,倒是我妈帮杨桃洗脸梳头,搂着杨桃儿呀乖呀狠狠哭了一场。杨桃哭得气哽喉噎,我忍不住躲在墙角抹眼泪。我爸是送亲,蹲在房门口闷声抽烟。
    唢呐声声,似血的残阳慢慢被夜色吞匿。新婚的杨桃在风里送我们,顺滑的头发用大红的手帕低低束在脑后,着粉色盘扣棉袄,这个小刘村最漂亮的新娘子,只是一双哭红的双眼没有一丝新娘子的期待和幸福。
   “记得要常来看姐。”杨桃楼着我的肩无声的啜泣.......
   “姐,好好过。我会来看你的。”我低着头不敢看杨桃的脸。
走上山岗,我回转身,仿佛看见杨桃还站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所有的喧闹好像与她无关,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葬送杨桃婚姻的帮凶,眼泪就濡湿了脸颊。
                      
婚后的杨桃好像过得并不好,邱三宝爱赌博,常常欠的到处是赌债。杨桃生了个女儿。我再见杨桃的时候也少了,只是年里杨桃会提了烟酒和点心来看爸妈,没见到我的时候,会托妈捎信说想我了。
九五年我在镇上的印刷厂上班。那天,我正在印三联单,听到门卫说有人找我,却是几年没见的杨桃。杨桃还是那么好看,白白净净,穿着天青色滑雪衫,更有一种成熟的韵味。
我意外又惊喜。
“我来镇上开会,知道你在厂里,就想着来看看你。”
“我姐当村官了。”我笑说 。
上次听她嫂子说杨桃在村里选当妇联主任。我想杨桃的书总算没白读。
“中午咱俩出去吃饭,我不想和那些人一起吃饭,不习惯那种场合。”杨桃羞涩一笑。
杨桃没有变,还是当年娴静温婉与世无争的样子,我心里隐隐担忧,她这样的性格只怕胜任不了她现在的工作。
我俩说笑时,我师傅老林不知怎么在四开机上哗啦印错了好几张海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师傅老林其实并不老,二十七八岁,还没谈女朋友,挂在嘴边的话是,宁打光棍,不娶丑女。后来跟我打听杨桃时,我才醒悟老林的心慌和失态。
 
我们选了街后巷的小饭馆,吃饭时,烧了三鲜锅子,我特意要了一瓶老酒,不知是为了驱寒还是释放?
   “姐,你过得好不好?”这个疑问一直悬在心里,其实答案早也知晓,只是为了验证。
   “你是第二个这样问我的人。”我的话明显勾起了杨桃的忧伤。
杨桃端起着玻璃杯轻轻抿一小口,细眉微微一皱,不知是因为炉火,还是酒,杨桃姐白净的脸颊渐渐绯红。我恍惚又看到当年倚在桃花树下的那个杨桃。
   “知道吗,秦淮去年回家探亲找过我,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过得好不好?当年他没考上大学去了青岛当兵,后来在部队提了干。他说这么多年他一直忘不掉我。如果我过得不好,如果我愿意离婚,他马上带我远走高飞。”
   “你又拒绝他了。”我看着阿桃那双美丽善良的眼睛,有一闪而过的痛苦。
   “我不拒绝还能怎么样?当年我为了妈和哥,现在我更有了妞妞。”
    杨桃长长叹了一口气。
   “再说,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我,哪里配得上他?”
   “姐,你应该勇敢一点,或者说自私一点。”
   “我妈常说,女人是个菜籽命,落在瘦处开瘦花,落到肥处起肥苔。我就是一朵苦菜花。”杨桃无奈的一笑,那笑,让我第一次读懂了苦涩。
我心里再一次为杨桃姐惋惜,街面零零星星落下碎雪。那天我们喝得有点多,也说了很多话,关于青春,关于梦想,关于爱情,关于......而那个冬天,也成了我和杨桃的最后一面。

                                                                          
 
再后来我辞了印刷厂的工作,去了上海。两年后回家听我妈说,杨桃没当妇联主任了,邱三宝买了一辆三轮车跑生意。那年夏天,杨桃在地里锄草,邱三宝在家打麻将,妞妞在门前的池塘玩水失足落水。失去妞妞的杨桃,仿佛心被掏空了,大病一场,瘦的弱不禁风。后来变得益发沉默寡言。半年后杨桃背着行李随着打工的浪潮去了城里,从此后杳无音讯。那些年,我一直在打听杨桃的消息。关于杨桃的传闻,村人一直有几个版本:有人说杨桃被骗了,被人贩子拐卖到四川;有人说曾在青岛看见一个女人极像杨桃,穿着泳衣,和一个看上去像老板的人在沙摊上晒太阳;又有人说,杨桃曾在杭州美术学院当人体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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