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要带我们去周庄,他在昆山,我们住在苏州的酒店。从昆山过来需要近两个小时,可是同学竟安排要在早上七点就到酒店接我们,按照他的说法:好不容易来一趟,好好玩,早上玩周庄,下午就可以玩其他景点了。他大概觉得,就好比请吃早餐,就得拿些大馍让客人吃个撑!
这个同学还是如此厚道、豪放。
他保留着一种“赶快干完”的姿势,就像以前大学里打篮球,早上需要起来抢场地,总是他最先起来叫醒我们,然后喊道:“快,快,要打赶紧起来啊。”他还带着一脸憨像。至今一进十年不见,我怀疑他的长相和性格是否发生巨大的变化,看来变得并不多。他是北方人,长得很结实,浓眉大眼很标准的帅哥。他很厚道,忍让,随和,就像是一头隐忍的水牛。有一股牛劲,比较勤奋,可惜基础不好,考试考的不怎么样,连夜复习下来很多科目基本接近挂科。他不是很懒,可是却很不卫生。原因是因为皮厚——他对所谓的卫生没有什么概念,他的被子在我们宿舍排名第二——脏,第一名是一个后来考上北大研究生的浙江人外号“鸭子”,那被子脏得触目惊心,如同梵高浓烈的油画,足以拧出半桶灰黄色的颜料污垢。他不以为然,甚至制造了一出流传半年的笑话——他在食堂当面喝了一个女同学喝掉半瓶的水/饮料,让众人目瞪口呆。然而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
我觉得他有自我的厚,同时又有心怀悲悯的憨。当他夸下海口说:“等我发财了,每个人送你们一辆跑车。”多年以后,这个“跑车梦”早已幻灭了。在如今,没有一点“黑”是很难买到跑车的,我真想对光光(他的昵称)说。况且随着中年逼近流逝,跑车似乎不再那么有吸引力。我觉得他有点像是沙僧和鲁智深的结合体,我特别喜欢,因此对之很亲近。
苏州的晨风大概如同丝绸一般,并不冷冽,有些清凉。
光光已在酒店门外等了一会,保安不让久停。他仍旧是有点急,用熟悉的不好意思的催促让我快点下来。我看到他站在车旁——一辆丰田RAV4,他应该是变得又老又黑了,甚至有些秃顶。他憨憨地笑,右手缠着绷带(说是打球把小拇指打折了!)。我大吃一惊,忽然觉得有点难过,这个光光真是皮厚得让人疼惜。
没多说啥,我们互相盯着看了几眼。仍旧是那个熟悉配方和味道,幸甚!
我们在车上开始聊了起来。
他毕业后一直做财险业务,感觉口才比以前要好很多。口音仍很重,说话前仍旧习惯性地顿了一下,眼睛有些憨厚地转了半圈。他开始讲起了这几年的经历,也解开了我的困惑。
我记得毕业三四年后偶然和他通话,问他是不是已经升职了,之前了解到他做得很有干劲,常常开着一辆皮卡到处开拓市场,搞多兼职(倒卖大润发购物卡之类的),在组建团队等等。可是在电话里他却说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现在也没带团队了,还是单干。当时听到这个,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这个光光是不是太激进了,在工作上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于是也没有细问。这个事情一晃到现在也过去很多年了。
他所谓的“犯错误”其实是他的自己家事,并不是涉及法律等原则性的错误,应该说更多是他心里的心结。他说就是那么奇怪,从那时起,他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家庭不顺,工作业绩差。他讲得异常平静,根本不像遇到某些神异和不幸的事。他一个从小学习所谓唯物哲学的大学生,难道便能如此平静地相信和接纳“曾经的迷信”?
车子行走在江南水乡的乡野间,到处都是清秀的风光。
他说后来他接触了佛教。是从一本《金刚经》开始的,他读这本书读得异常顺畅,醍醐灌顶般。我说这也是一种缘分吧,毕竟在成年后,要突破以往的某些固化的思维,真正找到自己的信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然也是一件幸事。
他开始讲他所接触到的佛教,讲《金刚经》,讲他的虔诚和忏悔。有段时间他给自己定了目标,每天要做多少善事,当然不是刻意的,而是随缘。比如他在自己车的后备箱放了一把铲子,路上遇到死掉的小动物时,会把车停在一边,然后将死尸埋到路边。(我竟然想起了多啦A梦里大熊有个做好事得分道具!)
汗颜,我对佛教和佛学所知甚少,但是仍旧能感受到他身体里隐藏着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我开始怀疑这个光光可能已不是以前的光光了,毕竟人类无非就是思想和肉身的合体,思想必定是有所变动,有人食古不化,有人脱胎换骨,而身体更不用说了,几年就会换了一副全新的。于是我感觉有些惆怅,好像失去了一个美好的记忆和伙伴。
我曾在厦门与放生的佛教信徒和师傅同船,那是个美好的时光,因为整个过程一直在享受美丽人性的流光,就如同海上的自然鳞光,也如同眼前那些最平静的湖水、层林和阳光。在毕业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所接触的事物大多数并没有那么真实和真诚。甚至很多旧人,早已不能真诚地说上几句话了。时间也许并可怕,可怕的是无形的刀,像风沙一般把木麻黄的树干刻得面目全非,直至光滑圆润。到时,大家都是一样赤身裸体,坚韧无比。
就像光光身上那种憨厚真诚的品质,如今竟然也很难见到了。它们如同大自然一样,被改造、异化,甚至被讥笑。
我想起了《海伯利安》里的第一个故事杜雷神父讲毕库拉。带着“十字形”的毕库拉族群没有性别,永远不会衰老病死,即便肉身摔得支离破碎,他们体内的“十字形”也能修复,或者重新长出一具没有人性个性的躯体。后来杜雷神父身体被“十字形”植入,他选择把自己挂在特斯拉树上,不断接收电击,企图通过摧毁自己的肉身来驱逐体内的“十字形”。然后结果是,“十字形”并没有被驱逐,而杜雷神父一直挂在树上没有死去。他永远在生与死的边缘接受电击!
也许时间的长短只是我们的幻象,一个小时并不长,却为我打开了一个难得的窗口,窥得一点全新的世界。后来我们在周庄参观了沈万三的大宅院,看到了那神奇的水葬坟墓,不禁惊叹起那巨大的财富,而感叹起主人公最后的下场。离别之际,光光从车上取下一本书送我,那是一本《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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