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盼过年,盼着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那一天父母带上礼品,换上像样的衣裳,他们不吵架还装出很相爱的样子,多美好,这一切!
其实我的外婆早不在人世了,我有三个舅舅。母亲教我叫那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大舅爷”,那个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的医生是叫“二舅爷”,幺舅爷经常去我家,我认得。
母亲还带着我去二舅爷家,二舅娘这时会倒上白开水,再加几调羹砂糖搅拌好给我。我一咕噜就喝完了,还偷偷舔了舔杯沿儿。那杂盘里还有些零食,花生、苕角子,年糕之类,她要我拿着吃,说我又长高了。然后母亲在一旁跟二舅娘拉家常,我就看她家的格门,阳光从格门的间隙里落进来,有灰尘的颗粒在跳动。这样的格门有整整一面墙长,打开时“吱吱嘎嘎”地响,我趴在缝隙里看到一棵开花的树,奇怪地问:二舅娘,这李树怎么开花了?刚刚看我们家门口的还没开呢!二舅娘说那是梅花,梅花白白的,很香,我用鼻子吸了吸气。
二舅娘执意要留我们吃饭,我高兴极了!她的饭菜很好吃,母亲推说幺舅娘做好了,起身要走。二舅娘就在我口袋里放上5毛、一块的压岁钱。这是个不小的数目,我捂住口袋生怕掉了,没人时还反复看几次。幺舅娘饭菜没做好,她看见母亲就爱诉说幺舅爷怎么怎么,这时无聊极了。我就跟那只大狗玩了一会儿,觉得狗比较喜欢我这个小客人。
幺舅娘做好饭菜,那腊肉,腊鱼必不可少,烟熏过的草鱼特别香。野生的莲藕熬了汤,还有鸡肉,鸭蛋自家的都有。新鲜的鱼很大,一般是红鲤鱼,吃年饭时那是不动筷子的,要年年有余。满满一桌子的菜,客人除了我们,还有村里新姑爷,说那都是春客。大人们边喝酒边说话,也没人在意我。我就去看他们家的春联究竟贴在格门的哪一扇,还低头找地上残存的好鞭炮。
幺舅娘说我精灵古怪的丫头,上次我母亲回家时,她问我要不要住一晚。我母亲前脚刚走,她就问我晚上哭不?我没作声。她就和表兄说说不好会哭,趁天没黑你送她回家算了。表兄把我送到屋后,估摸我识得路了,就自己掉头回家了。我母亲见我回了,问怎么跟着回了?我挺委屈地说:“幺舅娘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母亲喝道:“胡说!”我就说那她干嘛送我回家?我又没说我会哭,她明明嫌弃我!
母亲性子急,也是极疼我的缘故,为这事还问了幺舅娘。幺舅娘说这么小的孩子说的有板有眼的,真是精灵古怪。母亲也轻声说了我,不过她又笑了。在幺舅娘家吃了饭,最多是留宿一个晚上,走时也不见她打发压岁钱给我。我眼巴巴地看着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想她会不会给我,她总是让我失望。幺舅爷有时会给,母亲都不让我接,说是他孩子多,日子不容易。幺舅娘就势拦了,我想她不是耳背吗?怎么这会儿听得清楚?
我边走边感叹:还是二舅娘好!还是二舅娘好!我这样想就不觉得说了出来,母亲说我嘴馋。幺舅是母亲的亲弟弟,二舅爷和大舅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那时不懂这些,二舅娘她不是也有很多孩子?我说。母亲说二舅爷是医生,挣钱容易些。我最怕医生看病,自然也怕二舅爷。如果肚子里长蛔虫还好,吃几颗宝塔糖就行。要是打针,冰冷的酒精棉球揉了揉屁股,我就恐惧到极点,稀里哗啦大哭起来。那幺舅爷怎么不当医生?他老是看书,我看见他枕头边的书那么厚。
母亲不再理我。我就问:那国哥是谁家的孩子?
母亲说:二舅娘家的。
我说:不对不对。他不是二舅爷的孩子。他不姓“何”。
母亲说:二舅娘带来的。
我越发不明白:哪儿带来的?我突然问,安安是你带来的?
母亲生气地说:不懂别乱说!
大人真是奇怪,就像那一面墙长的格门。那格门里面的二舅娘,多好的女人!她的手工编织那么好,钩针织的枕套,还有鞋垫上的花朵,是不是屋角那些白梅花?
安安说原来二舅娘有个男人,还是县城里最大的官,他和二舅娘有个孩子就是国哥。那他怎么让二舅娘在二舅爷家里?安安说那是他要做更大的官。更大的官就这样子?我想不通这件事,可时间也就一年一年过去了,慢慢的,我几乎不愿意去那里了,也淡忘了。
后来说幺舅爷想念我们几个做外甥的,就又去了一回。那是1992年,幺舅爷说他们都搬走了,是指二舅爷一家子。搬哪里去了?县城。以前那个男人现在做了大官,把你二舅爷的几个孩子都安排在事业单位,那少平在教育局、满香在环卫局、纪平在城管,友香呢,自己考得师范大学,在重点中学教高中……那个男人不是不管二舅娘吗?怎么现在反倒连二舅爷的孩子也管?我纳闷。“这人哪,终究有良心,有苦衷啊!他这是在用一生时间弥补一时的错误。”
“当初他有了家室,却被另外一个有背景的女人看上了。”当时我听到这里很气愤,所以他抛妻弃子,我是二舅娘就不接受他的弥补,他能补什么,那些丢失的东西能捡拾回来?我要让他不安,想起就隐隐作痛。“是你二舅娘离开他的,她说心都不在了,人不挽留,随他去吧。夫妻一场留点情分,也就没吵闹。她是玲珑人,知道那男人要的是前程,要的面子,也就成全他。你二舅娘是看穿了那男人的五脏六腑,”幺舅爷吐了口烟,他像是在读一本书,而不是说一个人,“他们三个是文化人,在一起念过书的。你二舅爷接纳了她母子俩,也不容易。如今仕途通达了,三番五次伸出援手,也碍于情面,这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拧巴么事呢,也是为孩子们好啊……”幺舅爷连连咳嗽起来。
“为孩子们好啊,”我听到这话,想起那些木格门,想起口袋里的压岁钱,想起二舅娘的那杯热糖水,还有梅花,那些都不在这里了。而我二舅爷与那个男人之间,居然这样向生活妥协,以这种方式握手言和。一个男人对另一个收留自己发妻与长子,并善待他们的男人,会是怎样复杂的情感!我不由再次感叹,这是当今的社会,给了他们表达情感的特殊方式。
最后一次听说二舅爷的消息是去年,幺舅娘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雕花格门还在,我想。
《旧电影》
最难忘记的是儿时夏天里的那几场露天电影。我央求姊姊带我去看,她不肯。她说我太小,去的路上欢天喜地跑在前面,回家时就睡得烂熟,掐都不醒。我对这些记不起来,那电影我记得,是《铁道游击队》。我每看见一张新面孔就问:他,好人还是坏人?姊姊就说这个是好人,那个是坏人。周围坐了一大片人,他们都看得懂,只有我的眼睛渐渐睁不开,我大概那时就睡了。
我的乐趣其实在走夜路那一段。有月亮的时候,整个村庄都像蒙了层白纱,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星,低头看见自己的身影。电影在邻村放呢,一群人边说边笑走在田埂上,蝉不叫了,青蛙它叫,不知名的虫子也叫。萤火虫在飞。有人带了手电筒,一束光照着我们的脚步,摇摇晃晃的近了,狗叫声远远传来。到的时候还没开始放映,一张在我看来像被单的的白布挂在墙壁上。很多孩子跑来跑去,叫唤着,人们陆续来了,一个场子慢慢坐满了人。等那时候可以看电影了,也就没人说话了。
唉,我帮着姊姊收拾碗筷,还抹掉方桌上饭菜的残羹,连剩米汤一块儿倒进猪食桶里,我甚至把小板凳都找好了,她还是不打算要我去。这时水笙哥路过就好了,他和姊姊订的娃娃亲。他可以背我,他的肩膀很宽,宽得像个枕头,我趴在上面安安稳稳地睡觉。水笙哥他还不时叫姊姊的名字:“月霞,月霞,你跟上没?”他有时停下来等姊姊,我在夜色里也看得清他关切的眼神,他眉毛很浓,像田埂上茂盛的草,我偷偷地想。
月霞姊姊也喜欢水笙哥来,那样她不用担心我跨不过小水沟,水笙哥提起我的一只胳膊就可以过去。我眼睛紧盯着姊姊,邻居家的小志宏端着一碗苋菜拌过的米饭。我想吃那种红颜色的米饭啊!那一定比白米饭要好吃。妈妈总是种莴苣和萝卜,从来不种苋菜。月霞姊姊拿来一件长袖衣服,说露水下的后半夜会冷,得带着。我低头看纽扣,一颗一颗地看来看去。小志宏过来了,他说他也去看电影,魏家村又不远。“韵囡,不要你去?‘听他一说,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在最下面的纽扣上。 “自己拿。“我正哭着,月霞姊姊往我手上赛了样东西,我一看是我的外衣,立刻破涕为笑 。我说今晚我不会睡着,自己走路回家,志宏走多快我就走多快。
几个人就往魏家村赶去,去得早的话可以找个好地儿坐下。路上遇见了一些人,也是来魏家村看电影的,有人在说今晚的电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不明白这是啥意思,心想又是打仗吧。我们赶到的时候也不算晚,可场地上差不多坐满了人,有些空凳子占着地儿,有些小孩跑到前面去了。要等夜幕降下来,天完全黑才开始放电影。场地最当中是大桌子,大家说师傅在那换片子,电影啥时开始都是那个师傅在忙乎。一束光投放在那大白布上,人们就说“开始了,坐好。开始了!”小孩子们欢呼起来,前排几个还把手举得老高,幕布上出现几只小手晃动的影子。
等画面有了声音,大伙才真正安静下来,连蚊子也不扇赶了。我看到的不是打仗,也没问好人还是坏人,这怎么分呢?人群里有时会有笑声,我赶紧也笑。后来我看到电影里那个新娘子哭了,她哭着跑着,跑到一个土堆那儿,炸雷就打开那堆土,她躺了进去,土堆又合拢了,两只蝴蝶飞了出来。“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蝴蝶了!” 有人在那说,“这下没人可以分开他俩了。” 我想原来蝴蝶就是这样来的。
这回人们不再看场地当中,不等换片子,他们起身,唤孩子的乳名回家,拖凳子的声响热闹起来。月霞姊姊牵了我,还没迈开步子,有人说:“月霞,我找到你了!”我觉得挺耳熟,仰起头遥遥望去,是水笙哥呢!我扬起胳膊对他说:”你背我。“他笑了,把手上的手电筒给了我。”韵囡没长腿啊?把鞋子脱了给月霞姊拿着!“姊姊过来了,她没脱我的鞋子,而是从长袖里拿出一双她用彩线纳好的鞋垫,递给水笙哥。我一看小志宏走前面了,急忙嚷道:快走啊!你们干嘛呢?
人们陆续离开了。狗又叫了起来,还有打开门“吱嘎”的响声。
不远处,夜行的人群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他们大声说着话。我们走着,天上的月儿比来时更皎洁了,星星也不多。萤火虫在脚边飞来飞去。露水可以打湿鞋面,我总感觉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路没准儿。两旁的水田散发着好闻的香气。偶尔有青蛙跳进水里,在这时听得很清楚,深夜的田野和白天是不一样。
儿时看电影是件蛮有趣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记得那走夜路的情景。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