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旭峰
1、 在川中南威远县镇西镇,夏雨如故土中原的春雨般绵绵无期,不紧不慢,把思绪一五一十讲给外乡人。没有尖锐的风,尘不落此,小镇的物质浸染在全新的湿润中。红砖灰瓦种植在起伏不一的乡间,我从凹处上来,所所村舍会"唿"地涌冒出来,喜悦得花朵般惊起。雨落屋顶,悄无声息,憨厚之音纳入瓦片,神秘的,转述给老屋,祖宗,你好。这里的女儿肤白,千篇一致的绿原映衬她们的爱情,敏而不俗,是乡下不逝精灵。这就是万古的青春。镇西镇因此不老。这里是韵律萦绕的小礼堂,歌唱细微的局部,庆祝生活,对我这个远道而来、探亲的老女婿来说,是永远的珍惜和幸运。
2、镇子里老房子己不多见,如百岁以上老人难觅。时间的瓦片凌乱摆放,错位别处,某日随长寿的山麻雀飞走。一同走的还有檐下的闺女,去往另一个旺盛的家族,重复弓来箭往的日子。柏树的修长、坚实支撑起均匀的柏木,框定住光阴,被薄薄的瓦片逐一压着,似乎竭力挽留。在我的家乡豫中平原中原,瓦厚,瓦下要敷以草枝,泥其上,而后瓦身相互搭连,脊缝抅灰填桨。多么繁杂、沉重。风常虐平原,时常抽出瓦片如拔走指甲,只有这样生活才踏实,是为了"轻"。而这里是山区、浅陵地貌,少风且微小,瓦片心安地素颜朝天,干净盖世,人世似乎轻。老房子越来越少,远远看着古朴、秀气,走近暮气撞身,如老妪般无神,但从眉宇间仍能读出点滴媚凝。老人等老,老屋待塌,多么的无奈和伤心。
3、镇西镇的瓦间无土,每块砖瓦里皆端坐旧灵魂,沒有中原的瓦草出来传颂他们,鸟雀就做起乡间的说书人。这里桑多,一部分从于农业的木梳,挑秸存实,传握在一丛丛劳动的手臂中。一部分留作村舍的旗帜和纪念,百年不死不朽,村神居其间,鸡叫鸭嚷,好奇地看着南来北往的异乡人,仿佛有话要说,有話也不便诉说。门是窄口,隐在绿荫处,如蚂蚁的大门。在中原,人多喜阔,脸大爱荣,门洞大开,出入畅宽,内心呢,虚如天籁空无。这里房走八卦,路行万向,因而大多门楣之上皆悬明镜,警告浪鬼野神走远勿近。在我岳父杨府不远,一户家庭临巷,处"丁"字处。仰脸看去,门楣之上挂置着汽车的后视镜,凸面的,前方、左右都历历在目。我一下子明白了主人的良苦,讨杯水,聊聊他的家史,家谱庄严无尘,大明以来,五百年有余。祖宅有倒车镜也回不去了,左顾右瞻,只有携儿拖孙朝前走。房是颠簸的车辆。明灭开关间,头也不回地走掉。
4、场镇有百年过街小巷,边有人家。穿行如鱼穿隙,鱼走巷在,鳞挂青砖间。当初连接两条执拗、各奔东西的路,好事做完,如今只顾喘息,绳段般挂于旧墙址,拴住无数虚往。走过各色的人,新媳妇儿旧姑爷,老母亲稚儿孙,如今只有镪剪子磨菜刀的老人穿行其间,镪磨掉毛边的生命。时间的隧道太快,巷被废弃,狗巡走,如它的底线,诚于自己忠实的一生。首为老街,尾为新途,颜色各一,各行其程。新路攥住老镇朝前走,不平的旧道拴在动力车上,一路火花,依旧"咝咝"的,前行。
5、我去镇附近的村子探亲,树还未醒来。一半的叶睁开眼睛,落下星辰混沌不清的思虑,鸟儿梳理它的肩困。堤坝之上百色为绿,葱茏得惊慌失措。草木泛出旧光线,仿佛复生的微火。野花躲藏路边,痛哭一宿,张望来人。我如一团水源流动于此,从故土带来了叮咚的思念之声。亲人手掌宽厚,我像捧住一个家族遗传的牌匾。周边的田园呼唤有应,散落着他的老亲旧眷,青苔擦去碑文。回过身去,坟头隐忍在茫茫绿野,千万次望去,依旧无处找寻。只有桉树在它的旧地眺望,摇动一下梢枝,远处似乎有了风声。
6、从我的临时居所一路向南,过胜利街,陡坡下行百余米,不由得脚生莲花,放开身体的齿轮朝前冲,仿佛跌落进一个巨大的绿色木盆里。这个小小的盆地约一平方公里,周边芭蕉、青竹及低草爬藤做衣装扮,桉树枝握白云,三角梅的红晕涂抹于绿意间,诗情肆意。红砖灰瓦压低姿态,它们贴近泥土,脸额就吸纳到祖宗的气息,心安理顺,幽沿小路也就宽阔起来。塘在最低处,涟漪之下有鱼,传递出它们的社会和日子,喜怒哀乐之情交给另外的涟漪,彼此交流,共生同死。塘北之上有一百年老井,石台圆口,水满自溢,亮如明镜,俯首找寻,我的脸如远代的清苦书生,眉眼清楚可辨,回到旧光阴。我问:这么多年,你究竟奔涌出多少无尽的泪水和苦难。
7、远远望去,丘如地球诞生时从手捧间溢落的泥点儿,亿亿万年,成绿色的不朽品质。路是筋脉和血缘的穿针,牵联起众多的坡地陵土,这是人间不散的宴席。女穿红衣、白衣而过,像岁月的发卡。有人的地方就有了植物的敦厚时光。村舍落此,惊心一叹之后,脚下的水源息波停涛,新日子开始,酝酿间,歌舞随鸟们的翅膀飞出,从此有了庭院和爱情。逝者葬于舍前房后、左右两旁,生死相望,自然的风惠通彼此。先走之人仿佛还在,竹说桉述,雨如抚摸,下辈子,还做你家的孩子、你的万世不变的亲人。
8、大丘之上有塘,间房左右,围有青葱之绿。小雨,桑如颅寸,呈百年之态,塘也有百年了吧。渔杆还在,人己无踪,大有"姜太公钓鱼,同意者上勾"之愿,鱼们,咬钩玩吧。此地水脉奇异,低有潭,高有水,各泽其物,大自然多么无私和公平。高地之上望远去,绿如盲区,村舍隐其间,省略真实的繁重。回身再读,如中国写意画的触摸和启蒙。
9、田在崎岖间漂浮。一小块、一小块荡向村舍,碰撞出指甲般的小平原,涂抹艳绿。乡路窄而绵长,牵挂着心脏的村镇,以及别子离妻后的思念。远方是更远的地方。雨后,路不沾脚,草及前世的根须为毯,抓紧泥土就留住了肉身,拨绿寻香,往往会疑虑丛生,人为何物。有时候在原野,抬眼一望,坟莹在高土瞭望故宅,红砖映面,身前影后是后世万代。我以为,远远的塘为历史的镜片,亮亮的,照着一个外乡人全部的乡愁。
10、见一地柳红,以为新垦处女地的纪念仪式呢。一问,原来是赶麻雀的。中原以丑陋、怪诞的稻草人担当此任,凶神恶煞、有模有样。这种浪漫的赶雀方式极具喜感,麻雀会丢盔卸甲忽声走掉吗?做个"新婚麻尔"的领地还是不错。我要处身麻雀,我就领妻带妾搭篷筑巢,不走了。
11、入川几日,雨最体悯人心,夜下昼停,凉爽宜人。我独一室,雨敲屋檐,各种长短、闷灵之声从窗口簇拥进来,激起千浪万波。我这个胸中圈养猛禽烈兽苍柏之人,喜欢雨的不近人情、它的劈头盖脑的蛮横。雨让灵肉闲置下来,让我想起万年之前的原始人民,蜷于树下、岩底躲风避雨的苦难。小猿人哀嚎不止,雨不休。夜里惊闻雨凉,是"人"兽性的残留。兽有什么不好呢?比人坦诚、率性。人普遍"文明"之后停下来,如初始站起的刹那停顿一下,拍额捋发,朝自己的反面决绝走了。雨停下来,天亮了。雨告诉人、禽兽、树木,自己是万物的主持,雨在暗势力里聚蓄力量。雨带来地面上最具意义的象征和暴动。
12、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此,一下车闻见淡淡清香,二十几个小时累积下来的劳顿被悄然抽走。吸鼻再嗅,大街小巷都是这种不灭的飘拂。不是那种粉粒扑面的刺鼻浓香,是“画花似闻香”里的沉香,寂静的,一点点诱惑你,直到你爱上这座秀丽小城。第二次来是几年前,才发觉一些人在颈部、衣服的纽扣处散碎挂几朵黄白色、小指般大小的花,像纯净的护身符。通常是阿婆蹲坐在街的拐角处,慢慢摇着蒲扇,树荫下一坐一天来卖这些灵静的花。黄果兰被陌生人带往四方,也就带走丝丝感恋。两天后干枯,清香散去,留下青春的熏香和划痕底片。要回河南了,妻执意带回一棵过膝黄果兰树苗,被我孩子般抱在怀里,舒枝展叶,它将在古老的豫中原散发川蜀之地轻盈的气息。我的岳父已八十有六,院有黄果兰,仿佛她的老父亲就在身旁呼吸。牵念来自故土老园。来自祖宗念念不忘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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