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_经典散文_.

                                       回家
  
  回家属于中国。
  我这样说,一点没有诗人的情怀。也不单是说中国的人多。几年前我接触过一个著名的主流经济学家的文章,他说这些年中国创造了多少城市人口,数字很确切,是几亿加零头。一句总结性的表述,我还没有忘: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这样。我当时就想,话虽然可以这样说,却是在强词夺理。论人数,你国家的10%比绝大多数的100%还大。
  我说回家属于中国,是说中国有这么多的农民工。我在家种了差不多二十年地的地。八十年代的这个青年,也接触过一点文学作品。那时候的文学叫“伤痕文学”,一夜之间喷薄而出,完全是真理和正义的化身。今天站在二十一世纪的农村土地上看,它啥都不是了。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思潮,“伤痕文学”的发生,不是它影响了政治,恰恰相反,是政治影响了它。更进一步说,是一个跟文学毫无关系的人物影响了它。它不过是政治权利的应声虫。跟它一手推倒的样板戏、《金光大道》、《艳阳天》,一模一样。那些年,文学和新闻里,到处都是联产承包让农村富裕了,联产承包激发了广大农民群众的积极性,解放了生产力。对这些话,作为农民,当时我都确信无疑。现在来看,根本就没有人跟你搞联产承包。联产承包就是一个修饰语,它隐瞒了一个“分”字。分地,分生产的,大队,公社。分地单干,那时候很多人是不能接受的。私有化下的单干,中国几千年就是这样,这是什么创新?你只要交够上面要的粮和钱,地一年到头荒着也没人问。钱不问出处,这是今天的社会基础。提高了农民的积极性,不过是满足了人的本性和私心。今天的欺骗和造假,就是从这里来的。不过写“伤痕文学”的人没有白忙活,他们成了部长、主席,再不济也是个政协委员。
  谁都知道,正常化了的中国,还有一个“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可是,后来这么多农民丢下分到的土地出来打工,谁都没有想到。更不要说是“设计”了。盲流,就是这时候流行的一个名词。这个词,专指那些自发流落到城市打工的农民。那天晚上,我在厨屋里烧锅,刘珍过来了。她跟我家斜着还隔一层房子,是不大来的。刘珍一脸的苦相,她说:焕友出去一个多月了,连个音信都没有。焕友是她男人,集体时这个年轻人当过生产队的干部,叫“经济队长”,主要负责养猪。我有些不耐烦,对她说:一个男人家,腰里又没钱,你怕啥?听了我的话,刘珍的脸还是没有放开,她又靠进我:他叔啊,别的我都不怕,就怕他是教人家弄起来了,他心脏不好,一恼,出事了咋弄!女人说这个,我知道了。焕友去的是广东,那地方在管着外地人,就是三无人员,盲流。说是收容,把你弄起来干苦工,一分钱都不给,不听话就打。你急了,只有给外面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有人过来帮你交一笔罚款,就放你出去。直到活活打死了一个大学生孙志刚,才引起人的注意。看来,那时候大学生还算回事。今天的大学生就是农民工了。大学多的很。只要有权、有钱,博士都送给你。
  几年以后,我也出去打工了。成了人家的水电工。前年夏天我得回家一趟,一个老板要跟我谈土地的事,用流行的话,或者当地报纸对他的宣传,叫土地流转。他是想在这个名义下,要我的地盖房子卖。这两年,又在搞土地确权,现在是什么所有权,承包权,使用权三权分立,银行只认使用权。这一切,都是在向资本倾斜。与土地的农民性,集体性越来越远。这样太绕了,农民直接交出地权好了。一些人就是这样想的。可是,中国的农民实在太多了,土地就是八十岁老人手里的一根拐棍,没有那个并不能自己耕种的亩把几分地扶着,他们实际上名义上就都破产,失业了。这需要相应的权利和待遇才说的通。谁能背得了?所以,土地还得是农民的,就是一分,也得有。
  中午,我听到村子里的鞭炮声,问父亲,他说,可能是刘珍不中了。刘珍这两年得了癌症,我知道。她没有住过一天院。虽然有了“新农保”,住院可以报销70%了。她在医院住一段,医院叫她花个十万,很平常,报销了,还得拿三万出来。她敢吗?她有吗?家里的几亩地,种十年都在那攒着,也不够。让一个穷人见天拿出上千块,就是报销99%了,也是新闻上的游戏。昨天我去了一个商场,那里的衣服都带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2折。我对父亲说,回来赶上了,吃了饭我得过去坐一会儿。父亲说,去坐坐好。刘珍在红雨伞下做新娘子的那个早上,我们几个小学生在上学的路上,就手扯手挡住路,把她逼到了沟边上。一辈子,就这样走到头了。我过去了,村子里一个人没碰着。焕友和她的闺女还有亲家母在过道里坐着,还有几岁的孩子。镇上出租冰棺的已经来过,冰棺架在堂屋里,刘珍已经在里面了。焕友吸着烟,死人活人都在等着。儿子和媳妇在上海打工还没有回来。
  妻子要是退休了,我们还是回家。流转给合作社的那个十来亩就不要了,一亩地见年能得六百块钱。合作社也是折本的,但有政府在支着。土地流转和合作社,地方的面子啊。人家白种着的那块地,得要回来,自己种。种麦子,一下子就收一千多斤,一年也吃不完。
  一千多斤麦子,连本钱才一千多块,是打工者半个月的工资。
  打工者一年剩下的钱,买不了当地的一个卫生间,甚至是一平方。
  一天晚上,我跟妻子说了回家的事。女人说,退休了找不到活,在这里捡垃圾也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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