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山街旧影
(一)
池州的郭西街在民国时曾被称为“楼山街”,这个街名和明末著名文学家吴应箕先生有关。吴应箕字次尾,号楼山,他是石台大演乡高田人,是明末的政治家和文学家。清兵入关后,他在家乡起兵积极抗清,兵败被擒,十月十七日被杀害于池州城外石灰冲山口施村。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山口施村二秀才施士端、施士谦感其忠烈,在殉难地捐立碑石,以志纪念。民国初年,建吴应箕、刘城二公祠于百牙山,并将池州城西街命名为“楼山街”。
说到楼山街,首先得说说楼山街的“桃花山”。 桃花山位于池州城之内,西起秀山门,东达城隍庙(老池州汽车站和杏花村酒厂)。北从楼山街起往南直抵老城墙。它名曰“桃花山”,其实并不是山,只是一个较大的土丘。因其自古以来就种满桃树,加之土山四周平坦的荒野和居民的砖瓦平房的衬托,益发突显出其这里“山”的架势,故而得名。每年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山聚满了赏花人。用古诗中的两句“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著是看花人”来形容桃花山的赏花盛况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桃花山虽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黄土山,但那时候它却是池州这座古城的活动中心,在这里发生过许多重大事件,据池州市志记载:一九二七年在桃花山上露天放映了第一部无声电影,为看稀奇,小城万人空巷,家家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地赶到桃花山来看电影,据坊间传闻桃花山那时有两个固定的喜庆节日。其一是“十年一届大会”。主要是祭祀如来、观音等菩萨,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佛事活动。其二是“迎文孝菩萨进城”。“文孝菩萨”是昭明太子的冥封,每年阴历八月十二日至十八日,迎接昭明太子的神像回城。每逢这两个节日到来,贵池城沉浸在一片欢腾的喜庆中。此时的桃花山张灯结彩,供奉神像,搭台唱戏,锣鼓喧天。人们从七街八巷络绎不绝地前来膜拜神灵,同时在桃花山的茶肆中看戏品茗,时常还有“踩高跷”、“旱龙船”之类的节目在这里表演,桃花山上欢声雷动,热闹非凡。
楼山街也因为有了这座桃花山,在当时池州城的七街八巷中算得上是条远近闻名街道。这条街道在贵池城的西南边,上街头紧挨着秀山门,那时的秀山门已经只剩下残垣断壁,只有一小段裸露着黄土的城墙和破旧的城门,城门洞上砖石的缝隙中荒草丛生,长满藤蔓,下雨天不时有雨水从门洞顶上缝隙处渗出,像齐山滴水洞一样滴滴答答,水珠滴落在坑坑洼洼黄土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水凼,行人经过时一不小心就会溅得一身泥。城门口有间小铁匠铺,是依着城墙建的,低矮破旧很有些年头了。不远处就是通向杏花村的“坡儿上”,坡下是一条绕城而过护城河,名为护城河却早已干涸长满了芭茅草。
楼山街与孝肃街、市心街相比,这条街的商铺甚少,街道两边都是古色古香的老房子,这些深宅大院全是徽派建筑,而且建造的年代都很久远,几乎都有一两百年的历史。这些古民居的特点都是黛瓦、粉壁、马头墙,融汇砖雕、木雕、石雕为装饰特色。并以高宅、深井、大厅为居家特点。走在这条街上目之所及,全是排列有序的黑瓦白墙飞檐翘角的老屋,实在是隽妙无比。这些气势恢宏的深宅大院,也不乏官宦人家的府第。有户唐姓人家居住的一幢老宅更是气势不凡,在这座房子的屋脊正中的位置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圣旨”两个大字,此宅必定是为朝廷建有特殊功勋的大臣,皇帝钦赐建造的。这道圣旨可以看作是这幢老宅建造的“中央批文”和 “产权证书”。因此这幢房屋的建造规制比其他普通宅院更为豪华更为讲究。其建造自然是用材考究,雕梁画栋,华丽富贵,高雅不群。
(二)
池州城繁华商店铺面大致集中在孝肃街和市心街,楼山街相对比较安静,是个宜居的地方,市面上人来人往,邻里和睦相处,孩童们嘻戏打闹,家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处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人们的生活故事自然与其他街道一样,这里就无庸赘述。倒是这条街上的两位算命先生,颇值一提。在过去,瞎子算命也是一种职业,街市上常有走街串巷为人测字、算命的先生,手握竹竿被人牵着,引路的人提着小铜锣(这种器物贵池土话称“鸣庚”,“鸣”是发出声音,“庚”有的资料认为是某种乐器,上为把及提绳,下部为舌,摇动时舌击壁发声。)一步一敲,招揽着生意,那悠长的回音在街市上回荡。算命先生除了在街市上行走,最多的时候还是坐在茶馆里为人算命,手捧一杯茶,口若悬河,知凶吉晓祸福,能为人指点迷津。有副对联说得好,上联“批阴阳断五行,看掌中日月”下联:“测风水勘六合,拿袖中乾坤 ”横批:“济世神仙”。算命、测字的全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吃香喝辣,有的还能发家致富。记得那时候城里有许多算命先生,我记得最清楚有俩个算命先生,一个是住在楼山街桃花山边的王先生,另一个也是住在楼山街“西门顶”上的马先生。
据我所知,王先生算命很灵,问婚姻的,问前程的,找他算命的人特别多,平日里王先生总是戴着一顶黑礼帽,身穿一件黑色对襟的长褂子,喜欢戴着一副墨镜,也许是为了遮蔽他那一双深陷的眼窝,从他慢条斯理的举动就知道他是个温文儒雅,穿着很是讲究的人,如果不是眼睛瞎了,他肯定能做个刀笔吏。
每天清晨,就让人牵着他走进赵家茶馆,天睛下雨都撑着把黑洋伞,拎着一把从不离手的胡琴,伙计见茶馆里常客算命的王先生来了,自然是热情相迎,忙不迭的端茶倒水,王先生还是坐在了茶馆里口他常坐的那张桌子旁,一口热茶下肚,拉起手中的胡琴,茶馆顿时热闹起来,王先生一天的算命生意也由此开始。
不知道他每天能挣多少钱,但他的家业确很殷实,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凭着替人算命硬是在桃花山边建起一幢大宅子,就是城里人都晓得的 “王阁大屋”。王先生家生活过得很富裕,看他出门的行头也能略知一二了。他与楼山街另一位算命的马先生相比,年龄要大很多,两个人的家庭生活也是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
说起另一位算命的马先生,就会想起他在街头边走边拉二胡情景,那二胡拉的是“社会主义好”的曲调,这个调子似乎永远地一成不变,一直伴随着他算命的生涯。他原先好像在牌坊街住过,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搬到楼山街住在柯家大屋里,这是一憧已经经历了二百多年风雨的老宅。一共有三进,四间正房,二间相房,屋后两间披厦,房间之间用木板隔开的,老宅中间有个天井,共住了五户人家,五户人家烧饭都在大屋堂中,每家每户锅灶里飘出来的黑烟将大屋里的墙壁熏得乌麻漆黑。马先生就住在柯家大屋西边的一间正房。每次出门算命都是小儿子牵着,衣着简单朴素,佝偻的身影出没在街头巷落。
关于他的算命之事就搁置一边,只说说他生活的趣闻,曾听一位老街邻谈起过马先生吃饭的趣事,他说:“那时他大概有十来岁,有一天天擦黑,准备回家吃饭,经过马先生家房门口,马先生一家人正在吃饭。没有看见过瞎子吃饭,想看他怎么夹菜,就停下来驻足观望,马先生家吃的菜大概是乌鱼烧萝卜片,马先生老婆心疼丈夫眼瞎夹不到菜,就夹了一块乌鱼放到他碗里面,又没对马先生说,马先生看不见,依旧张大嘴用筷子将碗里的饭菜往嘴里扒,一下将饭和那块乌鱼全扒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不想被乌鱼刺扎了嘴,忙不迭将含在嘴里的饭菜吐到碗里,见此情景,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惊动大屋里的其他人,家家都把头伸出来向这里张望,生怕马先生知道我笑他,便一溜烟地跑掉了。”说得我们听的人都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马先生虽然没有太多文化,但经过多年替人算命的历练,也晓得些天文地理,自喻三千年前的事他知道,八百年后的事他清楚。对前来算命折八字的人许诺,不准决不收钱。很多人对他还是敬畏,见面都尊称他马先生。像他这样有“小半仙”的名气,每天收入肯定不菲,但无奈儿女多,日子过得挺紧巴,一家人只能租住在柯家大屋里,过着平淡的日子。家里大大小小最爱吃的一道菜是乌鱼烧萝卜片,当时乌鱼和小虾比其他上色鱼便宜很多,东南湖下半年水退了,湖场里有很多水凼都干了,在水凼的稀泥里有许多来不及随水游走而被困住的鱼虾,城里人这时候都会跑到湖场摸鱼,这种鱼虾在街市上卖也是相当便宜的。马先生也自然是餐餐不离乌鱼烧萝卜了……。
后来马先生全家下放去了农村,在楼山街以至池城的大街小巷一直再也没有听见过马先生拉的“社会主义好”那首悠扬的二胡曲调了。久而久之,人们也渐渐淡忘了他。
(三)
楼山街的商铺不多,但街道两边的手工作坊却比比皆是,随处可见。从上街头到下街头,木工作坊、铁匠铺子很有几家,特别是其中有两家铁匠铺子,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西门顶高坎子上去有间坐北朝南的铁匠铺,是李师傅夫妻二人开的,李师傅个子高高的,背有点驮,他老婆胖胖的大脸庞,健硕的身材,整天挥舞着大铁锤,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把子力气的女人。靠着夫妻俩起早摸黑吃苦耐劳,铺子里的生意总是应接不暇,像炉膛中的煤火越烧越旺,一直是红红火火。这位李师傅的手艺很有名气,九十年代池州电视台还为他拍过专题节目。无独有偶的是,在楼山街柯家大屋斜对面还有一间金家铁匠铺子,也是夫妻两开的铺子,金铁匠的师傅就是在西门顶上开铁匠铺子的李师傅,他们师徒二人这样的夫妻经营方式真是如出一辙。
不过金家的铁匠铺子生意也很兴旺,整天风箱拉得呼呼响,浓烟滚滚,火苗窜得老高,铺子的屋顶和墙壁被烟熏得黑黝黝的,风箱和大锤由老婆掌使,手锤和夹钳是丈夫金师傅所用,灶材是易燃易点的烟煤。浓烟过后,炉灶里吐出旺火,红里有白,一根铁料在里面不一会儿便红得和火分不出来。放在铁砧上,软得面条一般,经过夫妻二人小锤和大锤的心领神会的合作,一件需要的器物便在紧锤慢敲中渐渐显现出来。技术全都掌握在使小锤的丈夫手中,挥大锤的老婆只有一股子莽力,锤重锤轻,全靠掌小锤的丈夫指挥。每每看见能位金师傅的妻子挥舞着大锤,满脸的汗水,心想丈夫怎么尽拣轻活干呢。多年后,从一个铁匠师傅那里才了解到我所不知的打铁诀窍。
打铁拿小锤的才是师父,也是使狠劲者,更是指挥者。烧红的铁料在铁墩子上锤打时,需要撑握温度和锤打时间以及锤打器物的形状,这是蛮复杂的事情,没有几年的学徒经验,一般人很难操作。因为提小锤子打的是单手打,另一只手要用长柄铁火钳挟着铁器打,相当地不容易,几乎是用拿大锤人的三倍力气。一个大铁锤大约连长柄十余斤,挥舞起来,只要有点力气都可以锤打几下。使小锤师傅是单手起锤,这个锤子约六斤重,另一只手需要握的铁钳约四斤重,使小锤子的人工作是要分心的,左右手同时完成不同的工作,而且两手要力道均衡,并要仔细用眼观察使大锤打下的方位,不断移动和调整着手中的铁器,不断用小锤敲击打铁墩子,敲一下或敲两下或更多,向打大锤者传递着指令,大铁锤在小铁锤敲击的声音中或轻或重或紧或慢地锤打着铁墩上的铁器。虽未发出语音,配合的却如此心领神会。
年少时,常从金家铁匠铺子门前经过,看见炉火映红了他们的脸庞,汗水湿透了衣衫,丈夫夹着铁料在铁墩上翻动,妻子抡着大锤在师丈夫小锤敲击铁墩有节奏的指挥中,几个轮番便把铁料打成菜刀、锅铲之类的用具。丈夫再用小锤一下一下修整,妻子继续拉风箱,炉膛里的火总在熊熊燃烧,大锤和小锤敲击声有节奏地此起彼伏绵延在铁匠铺里,相伴着漫漫时光。楼山街以及城里的住户需要的剪刀、菜刀、火桶盖,还有水桶木盆打铁箍,都会慕名而来,光顾这里的铁匠铺子,的确打铁是个不错的行当,俗话说:“一阉猪, 二打铁,三捉黄鳝四叉鳖…”虽然打铁累一点,却是一个挣钱的行当。
铁匠铺除了给街道住户打造生活用品,还为附近乡村打制生产用具,我喜欢看打镰刀。一块块铁片经过炉火锻烧,把刀刃打薄,再打出镰库子(镰刀与木柄连接的圆孔)。打镰库子的活儿是神工,金师傅趁热把刀柄处打伸出一条小尾巴,砸扁、敲直,伸进铁砧的圆孔里再弯过来,再套在铁砧伸出的牛角上锤圆,朝接口处猛砸几下,确实是好手艺圆得像用圆规画成的,镰库子就做成了。
镰刀的制作过程复杂而精细,只在镰刀烧红到冷却后几十秒钟内完成,像我们叠纸船那样轻巧快当。只见脸上渗着汗珠的金师傅,再一次把打成的镰刀投入火中,刚刚通烧红后,立即夹出来往地上的凉水盆里一蘸,听见水盆里“刺拉”一声,只见一股青烟腾空升起,镰刀的“淬火”就完成了。随着风箱停止,炉子里的也火渐渐息灭,喧闹了一天的铁匠铺子顿时安静下来,夫妻二人望着一堆打好的镰刀,满是汗水和烟尘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楼山街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不因岁月的流逝而湮没,依旧那般清晰地鲜活在眼前,无论是在薄雾的清晨,还是微雨的黄昏,我都能从那些温馨的回忆里记起远去的过往。0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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