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针的尖端藏在皮肤里,红的血像苏醒了的颜色剂,流进针管。针尖刺入柔软的屏蔽,静止得像踩入花蕊的细足,有锋利的刃,继而鲜血喷了一团,深深浅浅的蓄满。
眼睛不能亲见这过程,一直要转身,血液在背后流淌,仿佛有声音,爬过心丘,无法遏止碎裂。手也不能触摸盛满鲜血的针管,仿佛一碰就会沾满鲜血,那柔嫩的新生的液体,一定是有温度的,一定有甜腥味,一定是薄薄的,像从湖上拂过的一丝晕染,像从嘴角渗出的惨淡汁液。
房外是隐约的群山,黑青压下来,如果哪天一切倾颓,而此时一切安宁。
安宁中处处破坏,谁能止住那血顺着针尖而出,针尖的侵入轻而易举,血液紧随其后,像不安分的因子迅疾出逃。城外是另一个世界,或者另一座城,古老或早衰。
针在皮肤的表层游走,像蚂蚁走在沙漠,皮肤承受着爆破的隐痛,鲜血随着细密的纹路,从凹处渐渐明晰,那不是流淌而近于浸染,一道艺术的工序,带着幻觉般的审美,即使颤栗也不会碎裂,即使绝望也不至死亡。
像是在身体上分布一张地图,标上各自的地名,永久盘踞。
最初的针引自那篇小说,使弯曲的身体变得强韧而有力,像冬天雪地的裂纹,被渗进一道道亮光,沾着巫气的,雪逐渐吐露着血的伤口,黑青而苍莽。
而针在身体上的第一次,源于深入,它轻轻游入身体,像鳗鱼潜入深海,它屏住呼吸,却一次命中,最初的城被攻占了。庞大的城在以后数不胜数漫长无期的塌陷之前,遭遇的第一次侵略,即是这细微柔绵却最为尖利的针。
在喜爱之前,——作者没有直接用爱这个词,在了解具有浓烈情感的词汇之前,在它们几乎淡无痕迹之前,疼痛是最先到来的,最为原始的直观的疼痛,伴随一根针植入体内。城被打开第一道缝隙,紧接着就是不断的打开,第二道,第三道,针像城墙上的标志,鳞次栉比,日渐风干,又反复历久弥新。
一根针在通往你的身体之前,是否保管完好自己的处子之身,这是一个谜。它以冷漠而生硬的质地前往,通往皮肤的隧道又似乎温和而绵长,它的姿势似乎天生使然,又仿佛熟稔已久,驾轻就熟。
在光线里,针像另一道光;有时,也有可能凝聚成一根甜蜜的茎,裹着花蕊的形态,花瓣翻卷四裂。——为身体无法凝视的隐秘铺开了瑰异的视觉寓意。
2.
最先对针产生情绪的是眼睛,那道光就像一把冷酷的利器,眼睑被迫关闭,睫毛交合。一直不能再转回身来,不能看见血被抽离后身体的死灰色,就像转了一个季节,再睁开眼满目色彩倏忽被榨干。
睫毛经过漫长的挣扎,渐渐分离,像列车经过的两排树影,其实它们一直站在对岸,列车粉碎那截路的过程被它们及时的掩盖住了。黑长的睫毛拂过眼眸,挡住了那个轰鸣撕裂的时刻。可是,——睁开的眼睛又能再看到什么呢,也许眼睛也是有记忆的,当它过多的习惯了失血的世界之后,却无法再次面对血迹,那鲜红的血色,那重新涂染给世界的缤纷,生命一点点重获,却越来越像嗜血的魔窟,吞噬掉了眼睛对美的想象,它的记忆中装满伤感,和质疑的仇恨。
如果你也有黑长的睫毛,作者对着写下的每一个文字说,你也一定就是那个背负阴翳的灵魂,你的树荫深处,堆积埋葬着鲜血逐渐干涸的枯竭尸体。这是你们的标志,只能裹着黑色的外衣,仿佛一个个庄严的永恒。
“一个人的眼神总是做给另一个人看的,眼睛深处其实蹲伏着一个疯狂绝望的侏儒。”在丢失了最初的血色之后,眼神是你的灵魂站在城外的哨所。
时光静止而残忍,城的损坏在内部。你对走过的旅程越来越狐疑,你经历的人事是你的囚笼,你攀附在城墙的枝蔓逐渐失去了力量,你苍翠的装点其实已经接近末路相逢的倦怠。瞬时绽裂,漫长的蛰伏披开了草皮,深浅的裂缝里蹦出新生的事物,三三两两,一簇一丛的,终将连成一条新的路,终将有生命发现并沿着它走过去——
3.
“对她的门已经彻底关闭了”他站在堆满篆刻的书架前,我拿起一只放下又拿起另一只,正在研究石头里面的脉象。桌上摊开血红的篆刻印,附在扇形的纸面,旁边铺开一幅半长桌的水墨,有色无泽。
“我看到的艺术家大概有两类:彻底关上了门,只留心在艺术里;或者像空旷的四野,艺术住在黑夜里。”“是的,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关上了,我不能再次打开,不能再面对任何一个…我在我的世界里,很好”
屋子的布局和我设想的完全不同,在抵达一个新的居所之前,在寻访一个相似的灵魂之前,我总要先设想对方的居所,尤其是床的位置;甚至在梦里,我曾见到它在西北角正朝南,而眼前的床,却在东北角紧邻着房门。也就是经过这张床,隐藏在更深处的才是他的艺术。
仿佛闯进了一座城,有浓郁的灵魂的气息,稀释着他的提前沧桑。空床上的薄被如纸,夏席的边角伸至床沿,平视过去,像一张镶了很多边框的冬画,没有火,没有生火的柴禾,没有赶在冬日之前赴过一次人间烟火。
取出即将去城里参展的几幅书法作品,排山倒海般,不是云霞蒸腾,也不是遒劲峻拔,难以恰当的说出。
“越来越沉默,很少有什么可交流的人了。一直在准备着从这里走出去…可是又渐渐明白,走出去又如何,艺术的气场不在远方,而在心底,预设的未必现实。何况像我这样不懂得…”叹息,未干的墨香融在气息里,像整个人浸在砚池里,硕大的砚池就在西窗口。
翻开一本书,“这个名气很大的书法家怎么也写回忆录了,活人写回忆录自传,大凡都是变质的”“这个时代真正的艺术家大概还没有诞生,艺术被复杂化了,艺术是最简单的,回到单纯”“是的,回到单纯”…
沉默,言多必沉默。我一直没有看那双眼睛,我的眼睛也藏在眼镜后面。没有眼神。
手始终没有离开那些石头。极少未伤痕累累的,圆润的头,平坦的底部,捏在手掌像食物。大多被刻上了文字,眼前不自在的晃着刀,尖刻的足要在石身上来回多少次,坚硬的石头终被折服。
走出去,关上门,才发现手指头沾满印章上的红,鲜血一般。
4.
城的夜很长,而白光的天早早就来了。
城有自己的时间,有自己的住所,搬来搬去,往往返返,依然在这座城里。你又一次回到这里,你距离城的心越来越近。城被蒙蔽的真相一点点揭开,你的城在逐渐接受粉碎。
安宁之下处处有破坏,谁说你的日子安宁如水,谁真的看见你的潮汐。城新建的高楼顶端,三三两两的工人像在云层里搬运云块,仰望过去,又像快要从云层里坠落的星星的雨点,那么细微渺小,缓缓的移动,吊车的横梯穿越上空,你的城一点点粉碎。
你在地面行走,渐渐失去了看人的热情。你们坐在同一个书店里,你们坐在同一个咖啡店里,在过道电梯里上下,在残留着别人余温的餐桌上放下自己的食物,从洗手间出来,对着墙上的镜子,忽然只看见自己的脸,喧嚣好似忽然消失了,人群撤离,只有你自己,你一个人,你的眼睛,只看见自己的眼睛,你们的眼神,隔着光,没有彼此闪躲,不害怕正面交错。
一个人,怎么看见这个世界你发出去的眼神最后都聚拢在了自己的眼眸。
或许是这样的,我们都有一座自己的城,我们每一步的走出,其实是更深的走回。
深夜里的对话,是把声音交给了自己,而并非那个远方的人,你才是你听到的,你的温情是对着你自己的,你的锋利也是递给自己的刀,你在你的城里,更远的走出,其实是更深的走回。——他们谈论世界,他们握手拥抱,最后还是要各自回去。在自己的躯壳里,装着各自的城,倾颓而坚固。
看那些钢筋深深嵌进城,像身体里被植入的更为坚硬的肋骨,你听见了城的痛,穿过自己的肌肤,仿佛那最初的针,早就植入了隐秘的寓言。
你装着满满的花草,送往十字路口,空车而回。你的城皆是花草,你是王。
这是你的结语。我闻到,我的孤独的城,也染上了花草的香。
5.
此时,就快要融化了,就快要打破城的僵局。在城里的安身立命,城外是了无牵挂、毫不相干的。在打开城门与关闭城门的反复徒劳中,生命坚如磐石,也会柔软潮湿。那紧闭的城门就快要在春天融化了,就在那些瞬间,就差一个瞬间了。
春天真的是春天吗,这一问,城门又再次冻僵了。
春天的标志越来越少,在记忆中等待苏醒萌芽的,特有的气味潜伏在城,依然如此坚不可摧,自私的数着时日,数着春天忽近忽远的足迹,数着欲望之外的洁净。迟迟未到。
这皮肤之下,裹着无人能窥的形体。各有各的质地,各有各的修饰,像不同形态的植物,铺满城的边境,有色,有味,有伸过来轻触的舌,有羞涩献出花蕊的手,在甜的汁液里也有可能含着一种毒,这是必然的防御,这也是难免的侵入。
辽远甚至荒芜的植物的边境,包围着的城,或许如一粒谷,坚挺的立在其中,细小的几乎被完全淹没,几乎像安放在心脏里的一滴血,只有这滴血,还从未被破坏,从未被一种尖利的刺入并迁徙。
是这城太小,还是边境太大,是边境在蔓延,还是城需要更为安定的防守。当哀痛的乐从上空飘过,城还是最先听到了,爬过它的皮肤,像无形无际的纹身,无可遮蔽。
无论城有多么隐蔽,大概总有些季节有些时候,城不得不更为明显的坦露它的模样。植物枯竭的冬,它们浓郁的装饰褪色,它们繁殖的茂密被剥蚀,它们孤独零落的躺在一起,变成低低的大地的脉络,你就看见了,你看见了那座城,仿佛忽然从地下钻出,突兀的立在那里,像一只孤零零的字,在空旷之地守着自我的本意,无法用另外一个字,用更多的字来改变窥视者的神情与心绪,它被解读了,赤裸裸的,用它的实质和无辜的建筑。
这座建筑距离建筑群很远,每一座这样的建筑其实都不在建筑集聚地,它们偏离了现实里的城市的概念,它们必须选择在荒郊,在距离建筑群遥远的边缘,——建筑群是这个时代危险的标志,而这些散落在边缘的大大小小的建筑,才真正住着我们的精神。
一滴血,就有了我们的模样;一滴血,就使我们还能保留着最初的模样。一座城,它的位置,它的形状,它的回环曲折,它的伤痕和修复,它用了怎样细密而繁复的工序,它粗犷的城墙里镶嵌着怎样的土坯,只有你知道,你是它唯一的生。
这脆弱的,坚实的城。
6.
我清楚心底的无奈与悲凉,在我将自己关进城以后。这是我的城,我每天离开它,又每天都得返回,又再次离开;也就是说我无法24小时离开,也无法24小时居留。我的离开是一个时段,我的下一个时段就是回来。我把自己装进去,我把门锁咬紧,我的城,以它的时间与光照,一片一片的撕下来,像鳞片那样贴在我的身体上,供养着我。
在一次远行的途中,我莫名的为城的安全忐忑起来,是否在我离开的时候,有另一个人偷偷的住进去,或者偷走了城里的什么,又悄然离开。我的预感变得强烈而急促,使我无心停留在远方,我随手买下《燃烧的心》,就匆匆登上了返回的列车。
夜还没到来,夕阳斜照下的金锁像树上的一只果实。可惜它被扭转了身体,以后背冷冷的刺着我的眼。是的,它的确被动过了,它坦露的后背仿佛是为了遮住那身前的羞赧,那只陌生的手,无意中扭转了它的方向,它的主人回来了,听见它的沉默轻微抖动。
城里的空气有了异体的残存,我的嗅觉倏然变得灵敏异常。像污秽的排泄,从静谧的夜里流过花蕊的水,粘着一只昆虫的身体粘液,它顶着坚硬的壳,一边吸吮花的体液,一边排出自己的体液,——它悄悄的爬,沿着夜的路径,给花蕊涂上了自己的污浊之水。
一定有人弄脏了我的花蕊,留下了丝丝缕缕的痕迹,悬在空气里。
一座已经留下入侵者痕迹的城,使原本的安全变得形同虚设,连最后的心的居所也充溢着警觉的味道。我发现还是少了一些什么,只是不再记得它们的名字和样子,只是知道这多出来的空旷,原本是有一些物的填充的,它们被悄悄带走了,但怎么能够等同于从未来过。
那个陌生的入侵者,还是那些陌生的入侵者,在我离开城的时段,究竟到来过多少回,——我承认,一旦确定有了入侵,我不相信只是偶然的一次。而在我还未知晓的时候,我的城已经接受了改建。
还是这座城,地理位置还在原处。而梦变得越来越不相干,也变得越来越悠远,像活在另一个国度。而清晨来的更早,清醒的意识像在审视另一个受伤的梦。——在自己的城,活着的一部分,纪念死去的一部分。
没有形体的入侵者,对城的破坏一直在延续。我反复念起一些虚构的形象,我不能满意自己的虚构,我始终在接近而无法到达。——我慢慢发现,我沉浸于虚构的乐趣,我在爱上我的入侵者,我挑起了爱的事端。
7.
寂寞的城,需要搬到另一座城的隔壁。它需要一个邻居,偶尔入侵。
在长久的关闭间隙,城其实是渴望被入侵的。城的寂寞其实是人的寂寞。人最深的孤独留在城里,人的寂寞游走在城外。肌肤之伤始于生命之初,所以,不怕爱,不怕伤,心在厚厚的茧的包裹里。纵然爱,纵然伤,纵然爱断情伤,也不过是寂寞时候的电影,城的剧场,对白,在空寂的时候,隔着冰冷的城墙,热泪盈眶。
沿着城墙走下去,也会走成一个过路者的姿态。前世浮生,仿佛是走在一座陌生的城的遗址。
走下去,不回头看,只管走下去,回头只怕就得驻足停留,就得转过几个弯。
城与城的交界,隔着各自的墙,永远是隔着的。这个陌生的邻居来访,或者你走出城门去造访,感受另一座城的气息,感受另一个人的温度。这是偶然的间或的行为,大多数时候,在自己的城里,关着那个最深的孤独。
“你总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尽管有些方式是遵照了某人的意愿”你从邻居的目光里退回来,退到一面镜子前,退到冷静的微光里,你就看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隔壁,不过是一种临时的虚设。
我又一次回到桌前,坐在这里写这些字,没有期待读者的存在,只是对着一个你,一只可以撕开生活的屏障的冷静的眼。我知道,我其实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一个邻居,你应该住在我的隔壁。如果当时你在,我完全可以面对着你,什么也不说,也不必用文字留下心的痕迹。
当我退回城的时候,我感受到双重的孤独,足以淹没整个世界。
8.
雨天,城的根基被动摇。
雨水跟着地气走进城,寒冷住进城的每一段肌肤。尽管已是三月的末端,窗外一树的白色花,还是很像披散了很久迟迟未消的积雪。看着看着,就觉得应该把身体藏起来,藏进地窖里,藏进时间的缝隙里,暗无天日的,也是很好的礼遇。
雨之前,是七天的悲伤。没有写作,没有生活,只是以决绝隔开了人世,以诀别的心趟过时间的水岸,湿淋淋的爬上对面的另一道岸,再看这边,城已经模糊不辨。
雨落下,紧随而来的是,心又一次活了过来。“写作本身便是一种流亡,从身处其中的世界、从过去的自己那儿流亡。”那些词语又漂洋过海的回到我这里,连着雨的湿润,带回了生机。词语被一次次的拒绝到遥远的地方,又一次次的被带回来,被擦拭的新亮,又重新回到,不,是来到新的居所。
蹲下身盛米的时候,挪开纸箱,发现雨水顺着城墙渗进来了。黄酒的香味始终在鼻翼间游弋,雨水使它充溢着整个空间。
而城坚固的外壳,其实镶嵌了多条水的支流,沿着四壁,疏离砖瓦的缝隙,古老的城开始落下第一块土坯,你意识到,城的末日正在接近。
自我与世界之间,竖起的一座座城,又重新回到雨水里,塌陷沉没。
人回到岸上,回头看,已不见城的踪迹。毁于一旦,这是必然的,徒然的努力。
以后,总会想以后的样子。一座座城又重新建起,或者,心是最后的城。
——写作,是你最稳固的建造。不断修改,生的寓言。
9.
“像毫无希望的那样写下去”,每一种事物都落下来,不抱有任何妄想。
像一个流亡者,真实的爱,经过。一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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