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黑泽明曾写信对北野武说:“日本电影的未来就拜托你了”。话虽如此,我却一直对盛名远播之人心怀疏远,北野武的相貌平平无奇,个子又矮,更加不能引起我的注意。
但最近连续看了几部北野武,改变了我的看法。
先看的《座头市》,对我这种在武侠片的血雨腥风里长大的人来说,此片的动作戏只能算是小场面,但胜在间不容发生死立判,赶尽杀绝中自有一份凌厉的慷慨。日本剑戟片几乎看不到对决之人有手下留情的,可杀而不杀的情况,肯定是杀,这一点,黑泽明、稻垣浩、北野武等概莫能外。小林正树的《切腹》里,虽然复仇的津云半四郎(仲代达矢饰)只割取了对手的头发,但在视荣誉为生命的武士眼里,其实也等于要了命。而我们中国人更欣赏“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从容优雅,更喜欢留有余地的风度,因此,即便缠斗良久,放过对手会让我们心生敬意,只有当对手执迷不悟伺机反击时,我们的高手才会忍无可忍取其性命。
《座头市》结尾的踢踏舞和打击乐是神来之笔,自由酣畅,兴之所至便载歌载舞的做派丝毫不亚于印度歌舞片。我总是担心那些舞者的木屐会一不小心甩出去。
《奏鸣曲》里,配乐和表演的融合堪称视听语言的典范。白云浮动的海边,北野武饰演的黑帮和伙伴们正在躲避风头,他们用做游戏、恶作剧的方式消磨着冗长的时光,海浪拍动,红色的飞盘在脱手后旋转,久石让绵密轻灵的音乐渐渐传来,清凉如夏日午后蓦然而生的一道微风,热烈得又像一个少年奔跑时欢欣的呼吸,就在我们的双脚几乎都踩上了那片滚烫的细沙时,死亡突如其来,音乐戛然而止。如果肯回头再看一遍,你会发现久石让的音乐像是影片的另一个主演,同样在展现导演的意志,那些流动的音符像一树旋生旋灭不断凋落的樱花,生命在残酷的命运里如雨点般急促又绚烂地飘向幽冥,没有说完的话,没有再见的人,无从说起的开始,不可解释的结局,都在久石让的音乐里得到了悲悯与慰藉。
影片里的兄弟情一样使人动容。北野武的黑帮兄弟们重情义,轻生死,在一触即发的电梯枪战里,子弹打来也仍然挺身而立,好让身后的人有还击的时机。死了就死了,没有豪气干云的表白,也没有哪怕一句“来世还做兄弟”“大家自己人”之类的煽情。他们的感情说来只是一起吃饭睡觉一起洗澡跳舞,都是一点点的日常生活,从电影的角度看,这种兄弟情确实更加扎实可信。复仇前的北野武坐在车里一阵发愣,谁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担心这里会闪回他们昔日游戏时的慢放,到底是北野武,果然没有。
1997年的《花火》是北野武的集大成之作,剧情并不复杂。北野武因抱愧下属的殉职而辞去警察工作,他打劫银行,用赃款照料残疾的同事和下属的遗孀,影片最后,他和身患绝症的妻子在海边饮弹自尽。这本是个陈旧的故事,北野武却用搭模型玩具的一样手法让其别出新意,他在开头有意打乱节奏,避免平铺直叙,交待完人物关系的半小时后,各条线索一一合围,各种交织最终指向北野武,一步步将影片推向高潮。
整部影片里,主要角色的台词都极少,北野武妻子作为第一女主角,台词只有一句“对不起,谢谢你”。在语言的尽头,大量内心戏直接由音乐参与到叙事中来,比如残疾同事只要一出现,久石让动人心魄的音乐便如影随形地响起,与1993年的《奏鸣曲》有所区别的是,本片还大量插入绘画作品的特写,那些点状的图画像极了草间弥生,密集的点触背后,正是寸积铢累无以名状的孤寂。
《血与骨》的开头的场景很像《海上钢琴师》,但内容却更像《美国往事》,有史诗般的架构和气魄。但我实在不喜欢北野武饰演的父亲,哪怕他回到了故国捐出一生的积蓄,这种看似高尚的行为,代价是牺牲了所有人的幸福,此类暴君式的自私,往往最具欺骗性,一无是处。影片最后,他的儿子挖好了他的坟墓然后坐在他床边吃饭,我甚至涌起了一股快意。北野武的角色几乎涵盖了所有人性的恶劣,他明明是一个人,但不是父亲不是丈夫也不是朋友,除了孩子,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可以随时打骂侮辱。他要债时,一口咬碎茶盏,抬手就割开手臂血管,然后把接在茶盏里的一注鲜血递给债主,说,喝吧,你这是在喝我的血。妻子得了绝症,他舍不得花钱,无所谓地说反正治不好,不如早点死掉算了,儿子去求他,他能在浴室里光着屁股打断儿子的肋骨。
片中,他唯有和小三(中村优子饰演)在一起时才笑了一下,当他用自行车驮着温驯的情人向人满足地炫耀时,才算流露出了一点人之为人的温情。在这部电影里只担任演员的北野武确实是角色的不二人选,暴力,蛮横,一言不合就开打,符合他一贯的银幕形象,可能正是刻画的太真实,也让我极为厌恶这个银幕形象。
2000之后《极恶非道》三部曲一口气看完,第一部最好,有层层剥笋的耐心,有精巧合榫的布局,里面的人物如多米诺骨牌,一触即发,不可收拾,都倒下了才算完。到了两部续集,动机和设计难免牵强,总觉得有一块骨牌没有摆好,要用手推一下。共同点是,三部合起来看,差不多可以梳理出一篇黑道杀人大全的文章。以至于里面的人物只要一抬胳膊,我就心一拎,感觉有人要挨打,或者中枪死掉。据北野武自己说,他有一个真实枪击声的音频库,电影里的枪是假的,声音都来自对应的真枪。
我常常被北野武猝不及防的暴力吓到,他不为自己分辨,也不听别人反驳,一举枪,干就完了。这很像李小龙的截拳道,抛开花拳绣腿的套路,一击即中。相比之下,我们的电影更喜欢渲染和加强,比如吴宇森电影里奔放华丽的慢镜头就像泡澡般舒缓,毫不费力地让我们全身臌胀着英雄的豪情;而北野武偏爱减法,他在幽蓝光影里干脆的点射更像高纯度的烈酒,一口,又一口,让人不由得咬紧牙根。
说北野武的人生经历是一部励志的传奇不免有些人云亦云,但他能以一个漫才演员为起点走向金狮奖的巅峰,能在年逾七十之际不惜舍弃十几亿的家产决然离婚,都在在说明他的坚忍与强悍,影片里,他常常不按常理出拳,不按常理开枪,生活里,也一样是我行我素率真不羁。
在威尼斯电影节上,主办方请北野武发言,他说:“全世界还有那么多人正在为今天的饭食犯愁,为怎样才能活下去苟延残喘,可我还在悠哉游哉地拍电影,而且还能拿到这样的大奖,我的运气真是好得没话说了。因此,我打心底里对你们表示感谢。”
仅凭这句话,北野武就值得喜欢。
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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