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是个极其普通的数字,并不像你想象的有什么特别的玄机。这样的数字小城还有好几个,比如477、485和4812。小城所有的人都说“477不错”,“谁又在485”,“谁谁今天去了一趟116”怎样怎样诸如此类的话,他们把“116”读成“夭夭漏”,他们谁都清楚无误、准确明白地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是的没错,477是柴油机,485是电缆,4812是船用配件,它们都是鼎鼎大名的兵工工厂。这个小城虽然小,但在很多年前水路作为主要交通枢纽的时候,这个滨江小城曾经作为政治经济和军事的重镇一度非常有名。
而116是一个医院。一个很老的老医院。老得有很多的青藤爬在它的红砖墙上。还有很多的树老得被挂上了牌牌。据说它是在一百多年前,是美国基督教圣公会办的。当然,可以肯定的是一百年前它不叫116。据说那时候它叫做同仁医院。
现在你在116的大门口经过,你会看到一个很小的不起眼的药店。有个旧的金属招牌,暗红色的隶书写着:“同仁药店。”
可是因为药店叫做“同仁药店”,医院就一定是叫“同仁医院”吗?谁知道呢。一百年那么久。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很迷茫。同仁医院也好,116也罢,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个表面长满苔藓的空壳。就像我们经常在树干上看见知了的壳、在墙角看见蜗牛的壳。那些老了的壳,总是有些暗淡、有些脆。在有阳光的一瞬,它们常常被照得通体透亮。就像现在,稀薄的阳光从很高的西式穹庐直射下来。
在这个透明的安静的壳的里面,住着同样暗淡的、脆的、似乎连咳嗽都随时会把自己咳碎的人。是的,这里是肿瘤内科。这里面一度住着我的母亲。两年以后,又住过我的父亲。我亲手把他们送进里面。我根本就不指望他们能够活着出去。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我都深深倒吸一口气。
我在想很多时候我们在墙角看见蜗牛好好地巴在墙上,可是其实它只剩下了空壳。我在想它的肥厚的柔软的多汁的肉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说空,它就空了呢?
四年间这个问题一直纠缠我。可是四年了,我没有理出一点头绪。现在,好些时候我开始心安理得地享受没有父母亲也可以有的快乐了。不像一开始的时候。一开始的时候我给母亲剪指甲,我故意剪得深深的,故意剪掉她一点皮肉。我希望她啊地一声叫出来。我怀着深深的恐惧和向往,等她啊地一声叫醒。
116是一个老医院。我十七岁的时候在简陋的门诊病床上,被一个年轻的医生按了按我的肚子。那一次的就诊就像梦游,我迷迷糊糊记住了它的金色的、颓败的花园。二十九岁的时候我在116诞下了我的儿子。三十七岁和三十九岁在那里失去我的母亲和父亲。
不管怎么说,116是个很老的老医院,它曾经叫做同仁医院。它是基督教圣公会的一部分。一个叫做戴世煌的美国人做了它四十六年的院长。
而这时候稀薄的阳光正从很高的西式穹庐直射下来。像一条光明的天梯。116像一条天梯。一百年了,有多少人经过它那里来、有多少人又经过那里去。
116——“漏”字只在舌尖上轻轻一点,多么上口。就像我们一路无阻从生奔向死,流利、顺畅、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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