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婆婆_经典散文_.

    我有两个婆婆,前任和现任。
    去年的数九寒天里,前任婆婆与我阴阳两隔了,她与雪山大地共处共眠了。
    前任婆婆出殡那天,我儿子说,他代我送就可以了。我知道,我与前任婆婆相处的二十年的光景里,她给予我的一切,早慢慢地沉淀在我心底的最深处了。
    前任婆婆家住土房,土房多少年的风雨剥蚀,一蹿步就能摸到房檐。夏天,院子外的垃圾堆积如山,腥臭味直接蹿进院子屋子,窗户关晚了,苍蝇小咬蚊子飞奔屋前屋后,眨眼功夫,棚顶墙上聚满了黑压压的一片,狂虐肆扫整个屋子。雨天,雨水、垃圾脏水顺势拐进院子,许多天里一汪脏味的水侵占着院子。晴天,也得穿上水靴。几年后,婆婆家搬进土楼,土房的窘相再也不复返了。
    土楼的家务活不少于土房,抱柴禾,拎水得一好人楼上楼下来回折腾。当然,我进前任婆婆家,婆婆身体还是康健。不过,时间长了,婆婆的一些事我才知道。比如说,她看似康健的身体,却缺了一侧左肺,靠一叶肺呼吸。抱一抱柴禾,歇几次,咳嗽一阵接一阵。拎一趟水,歇一次,倒口气,挪两步。平常的活计,在婆婆那里,像挣了一次命又挣了一次命。
    日常花销出门办事,公公的事。婆婆很少拖着风湿疼弯的罗圈儿腿出门。
    那年,雪花飘了整个冬天。不知何时,婆婆不在厨房里。当我发现她不在家时,门“吱吱”响了,婆婆顶着满头雪花,探进身。弯着腰,边拍打浑身的雪,边大口喘息着。手扶在瓷砖的墙上,咳,咳了好大一阵,扶墙的手里攥着一小白瓶药,另只手捂着嘴。“妈,干什么去了?”我心疼地对她说。她递给我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这些日子不是叨咕头晕吗?”我接过药,“快,先别说了,妈。好好稳稳。”婆婆憋得满脸通红,打着哈欠,咳嗽震出的眼泪从脸颊淌下来。看看糟的洋罪,家里人投去焦灼关切的目光。
    前任婆婆靠卖熟食发家了,婆婆常常提起家里以前的光景。过年每个孩子分一茶碗爪子,两块糖,一块钱。大米白面等过年才能吃上一两顿,一年里菜碗见不到油腥。现在不一样了,婆婆家是改革开放初期最早步入万元户的家庭。有鱼虾肉蟹,婆婆挨家喊来吃。年根里,包子,花卷,豆包蒸上几十锅,四个孩子每家一丝袋。炖的杀猪菜,一盆盆端到孩子们的家里。从没看过婆婆坐在炕上盘着腿聊天,婆婆是个忙人,磨磨蹭蹭地不见闲着。
    做买卖卖熟食时,婆婆像是不知累和不懂身体不适似的。熟食自己收和买,头蹄,下水,肘子,接猪血等,这些买到家里,自己拾掇。洗、泡、煮、蒸、熏、烤,熟食进锅出锅,几十道工序,婆婆凌晨四五点起床,得忙乎磨蹭到半夜,一天的劳作才算完工。三四个小时的睡眠,硬生生把两个孩子轮换穿鞋出去玩的穷家拉进万元户家庭的行列。
    干活以外,婆婆中午接替公公,让公公回来睡午觉,她在熟食亭卖货,当起了临时售货员。老两口这样,忙活了十几年。
    前任婆婆走的那天,一定是安详的。家中四个儿女没有不孝顺的,她走得一定安心。
    又提起卖熟食那段,几个月上的面包叫耗子吃得只剩下面包渣了。中午婆婆急着要货,几个孩子凑在一起,面包的事咋办。大家一致商量每家掏腰包,到商店买,给婆婆送过去。婆婆去世时也不知面包的事,我替婆婆有心疼她的儿女们自豪和欣慰。我常想,她去世那天,我没去送她,我没到墓前看望她,有人躲在上班的角落里哭得泣不成声,她知道是谁。
    前任婆婆有时做事有意思。熟食偶尔有卖剩下的,当然,捂了一天,变味了。婆婆有办法,把其间的肉割下来,又蒸又炸,锅底吱吱的声响,怪味跑得无影无踪。有的嚼嚼嘎嘎响,蹦蹦香。这办法有时也不管用,可没见婆婆把变味的熟食扔掉。我猜想,婆婆把这些熟食卖给顾客或送人了。浸油的瓜子还在果盘里,是前几天婆婆送我的。酸菜和油淄子的饺子,油淄子有味了,咕噜在嘴里难咽。奇怪的事,这异味的饺子,全家没人说婆婆做的饺子难吃。鼓着腮帮,连连称赞。我也一样,硬是没眨一下眼,皱一下眉,那顿饺子吃得饱饱的。
    前任婆婆在她住院期间,我以假冒的真儿媳妇看过她。她没了当年经常脸上贴黄瓜片的优雅和安静,没卧床不起的她,没大脑痴呆的她,不会轻易说话,她是完美的倾听者。现在的她支支吾吾,喋喋不休絮叨着听不清的话。眼睛睁得老大,左顾右盼,好奇呆滞的眼神,像生怕被人遗弃的孩子。她成为我的前任婆婆,她去世时也不知道这个晴天霹雳的称呼。她总是问起,我啥时出差回来。别人告诉她,我来看过她没多久,她似曾想起地点点头。其实,我一直在“出差”。  
    前任婆婆和我无话不说,就连她姑娘家的隐私她也告诉我,说是我俩的秘密。给我印象最深的,婆婆曾在我生重病时,送给我一本书和她在山上采的红色野百合花。她把花插在罐头瓶里,每天换新鲜的,这花是我有生收到的唯一的花。我有必要在怀念她的今天,告诉天堂的她。她走时,我在心里送她,用心里的泪水送她。婆婆,不好意思,不知何时,您成了我的前任婆婆。
    抹抹疲惫的脸,直直身子,婆婆我会记得您的。
    日子还得转下去,该轮到现任婆婆登场了。
现任婆婆和她前任儿媳妇关系比她儿子好,满嘴儿媳妇的好,儿子的不好。听邻居说,她的前任儿媳妇每星期都去婆婆家,尽管是二十年前的前任儿媳妇。我进婆婆家了,婆婆的前任很少去了。不过,婆婆家樱桃熟了,她的前任儿媳妇还是去摘的。婆婆住院,她的前任带着礼物去看她。婆婆告诉我,等她走的那天,她的前任会送她,让我对她的前任儿媳妇热情点,客气点,好好待她。不管婆婆是不是被查出绝症,婆婆的话,我牢记在心。
    现任婆婆花白卷发,长脸笑面,爽朗的笑声一听就是心地善良之人。我刚认门那天,她聊起她财会工作的辉煌业绩,兴奋地聊了四个多小时,我的耳朵当晚就长了疖子,一星期红肿出脓出血。
有几句话,是婆婆挂在嘴边的,“我咋不早点死了呢,活够了。”先是清脆的笑声,她聊着聊着就开始愤怒,说起七百年糠八百年谷的事。她婆婆怎么欺负她的,给她起外号,欺负了十九年。从小没得到父母的爱,中年没得到丈夫的爱,老年没得到儿女的爱。
    这不,她在儿子的邀请下,离开了十几年的城里,来到她曾搬走的小镇,来到小镇儿子们的身边。
婆婆眼睛和皮肤如黄纸一般,浑身奇痒,卡嚓卡嚓不停地挠着。可她的精神状态相当好,她的夙愿达成了,她住上八十平的儿子的楼房,立柜样式新潮,楼里亮堂宽敞,是她眉宇间兴奋的有“长” (副科长的“长”)字的儿子的家。提起这个“长”,她的病似乎好了一大半。
    有许多人看她,她愉悦地说起,她的孙子孙女给她擦吐在床边的饭,小儿子给她换洗衣服,大儿子陪床打饭打水,儿媳妇买中药,送土方,树茶,婆婆丁根。她受宠若惊享受着这一切,是她前几个月里,寻死觅活的话语里,如毒蛇一般的怨语中的翻转的奇迹异象。那些她婆婆欺负她的话没再打扰我的耳鼓。她眼里黄浊却熠熠生光,弯成月牙的眼,分明是她久违的会心的笑。
    愿婆婆能如她信的算卦的预言,闯过这一劫,再赢得修行而来的十二年的温馨岁月!
    我有两个婆婆,一个不在世了,一个在,其实她们一直都在。婆婆,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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