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上午九点钟的样子,太阳已经很毒了。少年躲在门外一棵老楸树的阴凉下,跟邻居家的男孩在地上用细柴棍搭方(渭北乡下一种游戏,与围棋类似)。周围静悄悄地,只有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在地上轻轻摇晃。大人们都被太阳吓得躲在屋里不肯出来,牲畜也悄无声息地躲在圈里头。这时,少年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喊他了,连着喊了好几声,蝉声一样在空气里缭绕,粘稠得几乎笼罩了整个村子。母亲的声音里没有催促,音调始终保持一致,不紧不慢,像是复制的一样,这让少年更恼。母亲一定知道少年就在附近,在她的音域范围内。她也知道少年一向顽固的秉性,她只是把一声声有着同样质地的呼喊扔向天空,任由它们在空中飘荡碰撞,最后一个不落地落进少年的耳蜗里,让少年无处可逃。少年情愿母亲更大声一点,不耐烦一点,甚至恼火一点,像一把长剑把习惯于执拗的少年震慑住,然后在不情愿中乖乖回家,而不是像这样在不情愿中继续纠结。实际上,少年莫名的抵抗持续不了多长时间,那一声声近在咫尺的呼喊把罩在少年头顶的阴凉掀掉了,将少年暴露在烈日之下,也暴露在整个村子的寂静里。最后,少年只能回家。
少年知道母亲叫他回家干什么。今天要去交公粮了,母亲一个人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少年必须助她一臂之力。倘若她一个人可以的话,她是不肯硬拉上少年的。她知道她的这个儿子,整日地跟她别扭着对抗着,她拿他没办法。这属于叛逆期吗?为何来得如此之早?又会何时结束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样的局面,很多时候让她筋疲力尽,可她没法逃脱。有时他们母子间硝烟四起,看得外人都惊心动魄,在结束后的一片狼藉里,她们各自在沉默里疗伤。然后她还得继续当她的母亲,而少年又继续把自己裹得更紧了,身上的刺更多了。他越来越不愿意配合母亲,也拒绝干活,母亲尽量都顺着他,避免她们互相取暖不成,反而相互刺得两败俱伤。她最担心的还是他的沉默,一个满腹心事的儿子让她忧心忡忡。看着他随时准备跟全世界决斗的样子,她常常背过身来流泪。墙上的相框里是少年的父亲,她每每看着这个早早从她们生活中戛然退场的人,会生出一丝丝的怨恨。偷偷抹几滴眼泪,对她反而是种释放,是被压在海底好久了,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后难得的氧气。
麦子是昨天就晒好的,今年下来的新麦,挑得最好的。其实夏收时就晒过,也收拾干净了。可为了以防万一,给国家交的粮可马虎不得。再说,万一送到粮站里,人家验不上,那还不是折腾自己!所以,专门等了个大晴天,重新拉到麦场里,晒了一整天,又扬了一遍,把残存的小石子、瘪瘦的浮麦全都清了出去,麦粒咬在嘴里像炒熟的豆子,自己觉得无可挑剔了,才装了袋,等着第二天交公粮了。
他们家的木架子车早就散架了,母亲从邻居家借来一辆,推到房前台阶上,和少年从中间屋里抬出昨天收拾好的那两袋粮食。母亲抬着吃重的一头,少年费力地抬着轻的那头。放上了车,母亲在前面拉着,少年在后面推着,就这样出了门,朝街道方向走去了。
太阳真晒啊,一出来就给人一个下马威。母子俩没个遮挡,只得低着头走。粮站离少年的家并不算远,他们村就在街道边上。出了村,在经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街道北头。粮站在最南头,街道也不长,最多也就一里。可太阳晒着,脚下的路也被人踩水冲得坑坑洼洼,又负着重,就难免吃力。少年看着母亲的背影,看见汗水一滴滴从母亲红得发黑的脸颊淌下来,他突然有点心疼母亲。母亲出门前怎么没戴上草帽呢!他又开始怨起母亲来,这么热的天,没遮没拦的,干嘛不等个凉快的天儿再去,真是自找罪受。
这个时间,大部分人已经交过粮了。集中交粮的那几天,全乡的人都往粮站里涌。拉架子车的,赶牛车的,毛驴驮的,拖拉机拉的……把整个阔大的粮站挤实了。街道里也熙熙攘攘的。卖吃食水果的,闻着风也都赶来了,整个街道热闹极了,跟赶大集似的。人们把粮站里的磅秤围得严严实实,表情讨好而卑微地看着磅秤前坐着的验磅员。递纸烟的,找着话头子套近乎的,怯怯地等待张望的……形形色色。穿着白衬衣的验磅员,面无表情地处在众人的包围当中,嘴里狠狠地咬着烟嘴,眼睛似乎在看谁,似乎又谁也没看,眼神在众人头顶风一样掠过。麦袋子放到了磅秤跟前,验磅员慢腾腾地站起身,手里拿着特制的中空的铁钎子,走到麦袋子跟前,随意插进某个位置,又迅速抽出来,把里面的麦子倒在手心里,低了头凑近看了看,又捏了几粒放到嘴里嚼了嚼,接着又思谋了几秒钟。整个过程中,验磅员的表情始终严肃着,看不出下一刻的走向。无非就两种结果。验磅员头一摆,眼神跟着一瞥,意思就是过了,让你快点,上磅秤,开单子,然后你就可以背起来往库房里倒了。或者,摇了摇头,冷冷地丢一句:不够干净!或者说:潮了点!然后就下一位了,完全不给你申诉的机会,你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先从人堆里撤出来,赶紧找块地方再晒晒,或者到门口的筛网上再筛几遍。不然,耽误的是自己的时间,折腾的是自己的力气。住得近了还好点,远一点的村子就麻烦了。
这样的热闹,少年是不会错过的。那几天,他跟几个玩伴整天穿梭在交粮的人群里。看众人的表情,那些得意的、窘迫的、大方的、猥琐的、鲜亮的、寒酸的……有时他们看得入了迷,一愣神,转眼又哈哈大笑,简直比看戏还有意思。看这活生生的戏可不是他们来粮站的主要目的,他们是来“捡漏”的。门口的筛网跟前,也是熙熙攘攘,许多人沮丧着脸来这里筛滤麦子,嘴里骂着娘。把粮食扛上砖砌的台阶上面,约莫有三四米高,倒入筛口,人在底下张着袋子接着。还有风扇,可以吹走里面的杂物。那筛网据说是所谓的标准筛网,筛眼比家里的自然要大。粮食到了这里,逃不掉一番严苛的筛选,这是必须的事情。许多瘪瘦的麦粒就这样被漏到了筛网下的水泥地上。他们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直潜伏在筛网附近,等筛网下“有货”了,趁人家不注意,就迅速窜出去铲拾起来走人。这样的“收获”实在有些慢而微薄,他们就动起了歪脑筋。一群人分工协作,一个人佯装玩,很隐蔽地在筛网下捅个窟窿,另一个人迅速撩起衣服接住,瞬间就“收获”了一大堆。也不敢贪多,几秒钟功夫,拔腿就抱。几乎同时,主家的叫骂声也响亮起来。大人们也多不跟熊孩子一般见识,亮着嗓子骂上几句,佯装追着吓唬两下,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个别人不肯饶他们,追赶着不放,想给他们一个惩罚或者教训。可他们猴子一般迅疾灵巧,周围人又多,他们又是“惯犯”,各种场面见多了,油滑了,从来没被逮住过。于是,高兴地带着“捡漏”来的麦子,到街道上换桃子西瓜,或者瓜子花生,满足了一番味蕾的饥渴。
这交粮的热闹,落不下少年。可他们家却从不赶这热闹。人太多了,大家都争抢着往前挤,他们孤儿寡母的,没力气,没关系门路,也不如人家能说会道,只好退避着。待热闹散了,没人争抢了,他们再去。反正也住得近,他们不着急。
终于到粮站了,平日里几分钟就走完的街道,被日头晒得如此漫长。到了,释然了,也更疲惫了,像被浪头甩上礁石的鱼。粮站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是宽阔平整的水泥地,两边各一排高大的粮仓,比瓦房高大得多,外面全是水泥抹过的。粮仓的红色铁门比粮站的头门还高,里面堆满了山一样的粮食,收粮的时候少年见过。一个又一个人人肩扛着麦子,猫着腰爬上粮山,把麦子倒在里面,怎么都不见满。一天到头无数人不停地往里倒,连着好几天,也还只是个“半饱”。少年觉得这个粮仓真是太可怕了,像是吃人的怪兽,怎么也填不饱。看着想着,少年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这深不见底的粮仓吞噬掉了。
粮站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磅秤放在南边粮仓跟前,一个人也望不见。少年旧布鞋薄薄的鞋底,踩在吃饱了骄阳的水泥地上,有些烫。整个空旷的院子,被烈日晒得软绵绵的,空气里翻涌着热浪。少年和母亲把车子拉到磅秤跟前,在墙角下站着四处张望,蝉声在不远处的核桃树上缭绕。少年有点不耐烦,因为这难忍的热,也因为不见验磅员的踪影,意味这这趟交粮之旅很可能要白费力气。母亲没看少年,眼神还在四处张望,朝大门,朝对面的粮仓,朝里面的那一排偏房。汗把母亲的薄衫都浸湿了,几缕头发胡乱地搭在额前。
过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出现,母亲朝里面的拱门处走去了。拱门里面是粮站办公、吃饭、休息的地方。那地方少年去过。也是个伏天,某个午后,全街道都望不见个人影,他们几个平时一起玩的混小子,从粮站的后墙翻了进去。他们悄悄地爬到核桃树上摘了不少青核桃,又跑到墙角跟前报废的皮带运输机上玩了一阵。他们在书上看过小孩玩滑梯,可他们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玩过。看见这皮带运输机,觉得挺像滑梯,坐上去,确实也能滑下来,挺好玩,只是有点费劲,主要是烫屁股。太阳把皮带晒出了一股子焦糊味,屁股勉强坐上去,可实在撑不了多久。这个好不容易发现的玩具只好就此放弃。又看见不远处门牌上“食堂”两个字,顿时流起了口水。大家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来到食堂跟前。门上挂着锁,推了推窗户,开了,喜出望外地差点笑出声来,赶紧跳窗而入。案板上的盆里放着雪白的馒头,还有花卷。他们一人拿了一个花卷吃,油香油香的,家里的花卷可舍不得放这么多油。还有一盘酱芥菜丝,近乎黑色了,家里从来不买这玩意,菜都是自己地里种的,谁舍得买菜吃。这酱芥菜只有商店里卖,都是卖给公家人的。他们几个就那样站着,用手捏着芥菜丝吃,吃得兴奋地在地上转圈圈。少年甚至有种短暂的错觉,觉得那一刻的自己也成了公家人,天天吃商店里买的菜,吃油香油香的花卷。这个转瞬即逝的白日梦,让少年对未来有了一种莫名而具体的憧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母亲在拱门处朝里怯怯地看了看,又转身回来了。少年颇有些失望,失望母亲为什么不进去看了看,找一找,问一问。她知道母亲不敢,母亲怕打扰人家,宁肯这样守着等着,这是她一贯的秉性,也是许多村里人的秉性。可他比母亲能勇敢多少呢!他唯一比母亲多的,只有愤怒了,可他的愤怒也大多给了母亲。面对母亲以外的世界,他常常选择把头埋进怀里那点自己制造出来的阴影里。他知道这些,知道自己虚构的世界和脆弱,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久了,就以为真得忘记了。
就在母亲往回走的时候,少年看见拱门里有人走出来了!是验磅员!少年认得他,几乎全乡人都认得他,他是粮站里唯一的验磅员。至少多少年了,每逢交粮,磅秤前一直坐着的就是他,再没有旁人了。少年有些意外,得救了一样,正准备喊一声母亲。母亲似乎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看见验磅员出来了,赶紧笑着迎上前去。少年看见母亲弓着腰和验磅员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一起朝这边过来了。母亲跟在验磅员身后,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始终弓着腰,满脸都是卑微,这种卑微少年见多了。到了交粮季,满眼都是这样的卑微,草一样堆积在一起。到了磅秤前,验磅员坐在了椅子上,依旧是满脸的冷漠与不耐烦,好像别人误了他的事似的。母亲喊了少年一声,正准备一起把粮食抬到磅秤上去。看见验磅员一个阻止的手势,他们又赶紧停了下来。只见验磅员拿出那根特制的铁钎子,慢腾腾地走到粮袋前,随意地插进去又抽出来,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捏了几粒放到嘴巴了嚼了嚼,然后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一套动作少年再熟悉不过了。多少次,他看着验磅员这样验着别人家的麦子,看着周围或喜或忧或怕的神情,觉得有意思极了。现在,他和母亲站在这里,这同样的一套动作,如此短暂而又如此熬人,突然觉得这简直就是一种审判。属于他们的审判词是:不行,有点脏,也不够干,再晒一下,过一遍筛子。说完这几句话,验磅员就起身走了,不急不缓地朝大门走出去了。少年看了看母亲,母亲的脸上除了汗水和疲惫,看不出别的东西。母亲一直没说话,没有辩解,沉默着接受了这样的判词。少年讨厌母亲的沉默,讨厌母亲沉默着应对生活里的一切不该有的结果。麦子明明没问题,晒得嘎嘣脆,挑拣得干干净净的,怎么就脏了?怎么就不够干?可母亲一句话也没说,眼睁睁地看着验磅员走出自己的视线。
验磅员走了,母亲和少年沉默着一起把粮食摊晒在水泥地上,然后又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阴凉处。他们就那样沉默地坐着,蝉声把粮站空旷的院子叫得更空旷了,也把空气叫得更粘稠更燥热了。过了好一会儿,母亲说:快晌午了,我回去做饭去,你在这儿看麦子,饭好了我回来换你。母亲走了,少年一个人待在粮站。他一个人置身周围巨大寂静里,感觉怪怪的。他看见远处的门外偶尔有人走过,看见天蓝得连一丝云都没有,他看见门口那一小片向日葵灿烂地开着,像一幅金黄耀眼的画,刺得人眼睛疼。少年就这样漫无目的的看着想着,直到他也融入这巨大的空旷和寂静里。
少年坐在地上睡着了。
母亲来的时候,少年还继续沉在他的白日梦里。母亲叫醒了他,他猛地被太阳照得眼晕。回到家,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少年又回到了粮站。粮食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快被烤熟了。他和母亲装了袋,拉到筛网跟前,又费力地抬到石阶上。母亲在上面倒,少年在下面张着袋子接着。麦粒从上面的入口淌下来,在铁丝织成的筛网上跳跃着滚动着,流进袋子里。装完袋,少年才看到了筛网下那一小堆一小堆的麦粒,都是好好的麦粒,就那样从筛网上漏了下来。而筛网上那一个个小洞,就是少年他们为了“捡漏”而捅下的。当初他们是兴奋的,看着别人为了这点麦子跟他们大喊大叫,追赶谩骂,却始终拿他们没办法。现在,少年感到一种心疼,心疼那一粒粒被漏在了地上的粮食,他感到了麦粒的重量。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收拾好,装好袋了,他们又来到磅秤前坐着等着。等了不知道多久,头都快垂到了地上了,那个验磅员终于又出现了。看见他们了,没等他们叫,验磅员自己走了过来。眯着眼看了看他们,说:往磅上放。他们赶紧把粮食放到了磅秤上。验磅员也没用铁钎子验,直接拿笔开了单子,抬起头说:往里抬。这会儿倒是言简意赅,让人颇为意外。他们就又赶紧吃力地抬着袋子上了粮山,把粮食倒在了上面。少年看着这数不清的粮食,这海一样的粮食,有点头晕,又害怕起来,害怕被这可怕的粮食淹没了,赶紧跟着母亲走了出来。
少年和母亲从粮站里出来时,太阳已经不那么毒了。回去的路上,少年沉默着,母亲也沉默着,他们都累了。蝉声一路跟着他们,把他们送回家。
夏天就这样在蝉声缭绕里一步步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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