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城西有两座山,一曰西风山,一曰江红坡。西风山弯中沉凝着一堆堆椭圆的坟丘,江红坡上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两山山岙中一条黄土小道蜿蜒开去,直通乡野。投身其间,心里总会徒生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这夹山小道深怀机密。在坟丘与油菜花的对峙中,它纵身而入,不动声色的平衡着两种对立的状态:生命与死亡。踩着细细的黄土,我喜欢放慢了脚步,心中觉得,这条路上不应只有行色匆匆的背影,面对相异于街头闹市的另一种存在,这里,应该多上一份日益稀缺的从容。
秋风凉透了清晨,街巷与远山笼在一片灰白当中。我静静地散着步子。江红坡上,油菜花已渐渐凋敝,浑于山色之中。走到小道半坡,拐入一条狭窄幽静的岔路,就能上山了。岔路上鳞次叠加的土阶细润光滑,显然已年岁古旧,被太多的脚掌踩磨过。拾级而上,拐几个弯就到了。
西风山下的坟地,一片宁寂。
我独自站立着。在这远离喧嚣的野地,人似乎才被世界凸现。在这离死亡最近的处所,生才愈发显得短暂。深秋的天格外清冷,我呼出一口热气,抛眼一扫,死亡愈发显得永恒。无数的坟茔无声地沉默着。我冒失地闯入了这片隐怀深意的天地,带着一身的风尘俗气。
一个月了,我日日徘徊于家、清真寺,坟地之间。心里冷冷的,也静静的。目光打量着四野的秋色,不经意间停了下来。不远处,是一堆新砌的坟茔。心里突然一震:父亲已经不在了。
父亲躺在炕上,面朝西方,昔日的清俊,依稀还能分辨。我抚摸着那双柴瘦的腿,望着他干瘪的面容,满心满怀地流溢着酸楚。他已无力端坐。被我抚摸的这双腿曾经矫健地走南闯北,如今却连站立都成了难事。他患了五年病,其间做过两次手术,三次化疗,三次放疗。望着他紧蹙的眉头和低沉的呻吟,我的心簌簌地战栗着,却无法分减他丝毫的痛苦。一天天,一月月,身体的折磨,上升成了精神的灾难,被侵蚀的不仅仅是健康,还有意志。他日渐消瘦了下去。按常理讲,这样的生命消耗很可能扭曲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状态,使之处于暴燥、恼怒、不平衡、甚至怨恨的非常状态中。对于一个穆斯林,这是极其可怕的。
父亲很少说话了,疾病逐渐蚕食着他的记忆。每次开口,他会突然忘记了想说什么,一脸茫然地思忖片刻,最后默然不语。甚至叫错我的名字。很多次,他在叫我的时候会突然没了声音,看他时,正半张着嘴思索着什么。对自己一生的过往更是淡忘的了无痕迹。
至此,生命便到了最单薄的时候。然而,当父亲清晰地念出清真言的时候,一种深不可测的人生厚味又迅速地侵袭了我的意绪。一切皆被疾病抛出记忆,唯有信仰如被雕镂。在父亲的记忆荒原上,信仰是未被疾病占领的最后一方阵地,铺陈的坚固而茂绿。
与父亲在炕上,良久无语。窗外,娇媚的小花自顾地开着,吸引着父亲的视线许久不曾离开。一只洁白的蝴蝶轻巧的飞过,刚刚落下又急急飞走,正午的阳光照的正足。回头望着父亲,心里渗出淡淡的苦涩,看着他眉宇间的安详,我难以猜度,窗外的天地在他的眼中是什么颜色!
在归真前的半年里,父亲的病痛已达到了极限。我无法感同身受,只知道医院开出的顶级镇痛药已起不了太大作用。本应是绝望颓废的,在无休止地煎熬中,父亲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坚忍。疼痛稍有缓解时,他便心情大好,与邻床病友谈笑自若。他深知这种缓解不过一时半会儿。看我心事重重,总会壮壮声嗓,响亮地跟我说上几句话,以示也不怎么疼。每当如此,表面与他微笑相对,内里却早已肝肠寸断。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并非茫然不知,在看不到出路的苦难中,这种乐观是需要绝大勇气的。
既然无法避免死亡,又何妨微笑着生活。尽管惨淡,却也因此而使这“微笑”越发的震撼人心。在这段生命的非常时期,父亲留下了一种态度,一种襟怀。那一颦一笑,既是执着,也是洒脱。
坐在父亲坟前,我轻轻念起了《古兰经》。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坐在他的身边,在他赞许的眼神中,我会诵念的倍加专注。念完了,父亲总会摸摸我的头,然后说:“这么聪明,将来定能念成个大阿訇”。每当这个时候,我小小的心灵总会得到最大的满足。今天,我又念完了。可是,已经没人摸摸我的头,没人夸我了。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
起身伫立,遍野清肃。对面江红坡上的田地中,疏疏落落几处人影,正满怀喜悦的收获着一年的希望。仅隔一条狭窄的黄土小道,却有两份极不相似的人生况味,挟裹在清晨的风里猛然袭上心头。在这片生与死的遥遥对望中,我不觉有些呆了。秋风低低流过,如一声叹息。满眼的土墓坟茔,漫野的清荣峻肃,合成无边的灰白,慢慢地向我逼近,慢慢向我合围,我正被一寸寸淹没。
人啊,最终与之亲近的,竟是这深厚坦荡的湿地冷土。
父亲早已深知。或许,曾经的他也如今天的我,在某个秋日的清晨,独处于这片清静的坟地,面对先辈的坟茔,一阵沉吟,一阵徘徊。最终把一切颠覆。纷纭的世事,自顾的纷纭,人间诀别,又何曾冷暖相依。一切被打碎了,散落一地。
我悄立在空旷的晨野。人需要这种沉静,从喧闹中走出,投进一片空阔,很多事情都会清晰起来,明朗起来。沉静过后,走出时的步伐或许就会从容很多。这一进一出之间,隐匿了某种微妙的人生坐标。如山下的黄土小道,既通向了闹市,也能走入坟地。
在这秋意萧索的清晨,我忽然有所意味,被打碎的,散落的一切渐渐归拢,重组。沉吟玩味,只觉人的一生,就像走在上山的路上,心中多是憧憬和野心,沿着途中的风景,终于登上了一山之巅。秋日的黄昏,天高云淡,一个人孤立绝顶,默默领略了天地的苍茫和自身的渺小,心中油然而生敬畏之情。此刻,上山时的憧憬和野心忽然变得卑微可笑。
这些,父亲早就留给了我。日前整理遗物时,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字条,纸质陈旧,字迹凌乱。一眼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心里一惊,急急读去:
“对于一个人的年岁来说,四十余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在这漫长而真实的存在里,如果把今世置于虚假,耽于消极,那是不对的,那是入了理解的误区。但是,相对永恒的后存在,今生的几十年确如惊鸿一瞥,今世的苦苦钻营尽是虚幻。深眠黄土,一切都与你无关。充其量,你只是那些物件上贴过的一枚发黄的标签,那标签上,写着你人间的姓名。每念于此,便觉心意寥落,江湖多事,倒不如闲意炕头,坐拥青茗一壶”。
读罢,我呆立良久,只觉此间深味与我似曾相识。我隐约看到,我与父亲的生命轨迹从泾渭分明的两端渐渐拉近,靠拢,最后融合。
我继续向后翻书。心里莫名的感觉,书页后面有种等待在强烈地召唤着我。翻到尾页,又一张字条赫然出现,纸张洁净,字迹工整。屏神读去:
“瞬忽六十有多,回望平生,既羞且愧。少年耽于轻狂,壮时沦于迷惑,渐入老境,始觉辜负良多。唯一欣慰,只天命功修不敢有歇。然而,修一人不足洁大众,漫漫六十余载,怎一个‘我’字了得。教门是入世的教门,轻慢消沉,有悖正道。近来身骨日差,方觉疾病前的健康是最大的恩典,应以最好的干办珍惜把握。也很简单,教门从不与人犯难,积极进取,敬主行善,以此为立身之则,人生必定盈实。”
读完之后,我合上书册,眼前豁然一片开阔。将父亲两个年龄段的两篇小记前后映照,我的意想中出现了这样的总结:今世如花期晚梦,确是空暂的,它的本身不值迷恋,应该持以超然的心态。但同时,它又是真实确凿的存在,如果放任自流,又违逆了造物的本意。中和一下,便得出了最优美的人生姿态:超俗而不脱俗,淡世而不厌世。以出世之心入世,以入世之态出世。如此作为,便如花梦虽有期,但毕竟灿烂过,终不负天命造物之道。
清风冷冷吹过。睁开眼睛,看见坟茔连绵如山。脚下草色微黄,却仍生机挺拔,与我共立天地之间。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离开坟地,走下弯曲的土径,顺着那条古老的小道,我背着西风山与江红坡的注视,朝家中走去。一个留宿的家,一个长住的家,一家一世界。过程与总结,对谁也无法忽略不计。
08年9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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