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的房子_经典散文_.

      1.雪落在屋顶上,房子就臃肿起来。是的,臃肿起来,就像患有肝腹水的病人。房子老了,没人再搭理它。以往的这个时候,应该有青烟从窗棂里冒出来,或许,还有羊肉的膻气,烧地瓜的香气。我总是徘徊在那个小院子里不能自拔。梦里也是。
      锁没有心事,钥匙早已把它忘记。还不等锁芯生锈的时候,钥匙就生锈了。我摸一把房子的脸,湿漉漉的,我知道,那是房子的泪,这么多年,房子的泪没有风干。门框上的红纸已经褪色,举案齐眉还苍劲有力。我把一个人娶回家的时候贴上去的,恍惚十几年了。它的不曾脱落,似乎暗示着什么。一把扫帚倚在门框上,守护着房子。我的小黄狗哪里去了?它怎么把看门的任务交给一把扫帚?这个调皮的家伙。
      有一年,一个人看中了北墙根的石磨。我没让他搬走。他不知道,在我心里,一个完整的家是不能没有石磨的。要不,麦子怎么能蒸出馒头?玉米怎么能摊成煎饼?黄豆怎么能磨出豆腐?石磨蹲在北墙根,看着我,没有怨言。它习惯了我的冷漠。这么多年,我竟没有回来看过它。也许,它知道我早晚会转回来的。
    一阵阳光。一阵阳光,把雪吞下去,房子露出椽子。椽子就是我的肋骨。我知道,我该给房子换件衣裳了。这个大冷天里,我不能让我的肋骨露在外面挨冻。
       2.那个人在院子内踱量。对角线,交点,放罗盘。罗针指在大南谷山岭上。夏季里,北斗星的把子就指在大南谷山岭上。大南谷是正南,大南谷是村子里的卫星定位系统。
       “那些混帐的把它当坎房看了,这哪能行的?”咱爹赶紧递烟。烟从先生的鼻子里滚出两个圈圈,往大南谷的方向旋去。
       房子在山根下,小院,石墙,木栅,草顶,依山势而建。甩开膀子,稍稍用力就能把石头从西山扔到东山上。嵧里的房子是没有正南正北的。祖辈们说,正南正北的房子不好住,寺庙才正南正北,是神鬼住的地方。我想,不是我们不敢住在寺庙方向的房子里,是因为没有正正当当的山势。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赶上吃药打针疗效不大,父母总爱掂量掂量问题是不是出在房子上。风平浪静的,没有谁在意,日子过得不顺当了,啥也犯疑忌。如同有病乱求医。父母上了年纪,难免有个腰酸背疼头疼脑热的。这很让他们犯疑忌。找个先生看看罢,父母唠叨了若干次。
       先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咱爹一脸虔诚。
       咱爹固执地认为,屯匠在城里发了,是得到了先生的指点。咱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先生脸上挂着一丝自豪。
         ——我知道咱爹说的屯匠和一些他家里的变故。小泼娘的出走,是在瓦匠和小泼相继死后。小泼死了,他所有的烦恼抑郁都淹没在二两敌敌畏里了。瓦匠是小泼的哥,出去讨饭,回家路上,到水库里洗澡,再也没有出来。屯匠——瓦匠和小泼的弟——请来了先生。先生爬到东山勘测山势,又到院子里放好罗盘,断定是绝地绝宅。“都搬出去罢,住不得的。”先生一脸的沉重和莫测。屯匠听从了先生的话到城里给人做了养老女婿,把他爹也搬去了。从此,院落空了,长满蒿草,屋上的梁檩椽沤烂得不堪惨睹。一个家就这么随风飘散。
       我最近一次见到屯匠,是在寒食那天。屯匠开着轿子给他两个哥哥上坟。屯匠发了,现在有六辆斯太尔。屯匠说,先生神了。这些年来,我就是按照先生的点化做的。看出我的不屑,屯匠说,日子顺顺利利的,就不用信这个那个的,过得沟沟坎坎多了,什么也就信了。——
       先生终于从爹的宅院里走出来,叼着香烟,揣着罗盘,向榛子家踱去。
       榛子家是个四合院。村子里住四合院的人家不多。四合院占地多,沟谷里很少有大片的地基。很多年里,这个四合院是村子里人的向往。榛子说,不用看了,看了还有什么用?榛子彻底灰心了。很快,榛子就要从这个院落里搬走。原因是,这个宅院,把一个热热闹闹的家给败了。也是,很多事情说不清楚,那么多变故就怎么都摊到这个院子里呢?榛子比我小不了几岁,我记得榛子有个妹妹。小时候,我们三个玩过家家。他的那个妹妹曾做过我的女儿。大概三四岁时候的一个下午,她被她娘领着来找我堂哥看病。第二天,我听说她死了,死在夜里,据说是脑膜炎。那时候,脑膜炎、肺结核都是能把人致死的孬病。接着,榛子娘死了。我是从榛子胳膊上的黑纱知道的。后来,榛子哥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榛子爹张罗着翻修房屋,运料时,拖拉机翻到沟底,捡回一条命,丢了一条胳膊。榛子哥结婚后和榛子嫂子到城里做起了小生意,榛子嫂子被一辆大货车碾在轮子底下。这个支离破碎的院落不再是大家的向往。榛子决定搬出去,于是给人做了养老女婿。
        打我记事起,村里的非正常事件和伤亡有:拖拉机翻车截去胳膊的一人,库井淹死两人,下煤井砸死砸伤三人,摘柿子断枝伤五人,上坡干活不明不白倒在地里呜呼而去两人,从山崖上滚落伤一人死一人,在山上避雨被雷击伤击死四人,还有,一家出产三个光棍的,生下来就是哑巴、摊巴、瘸巴的有三户,疯子一人,智力缺陷一人。
       先生说,这些都与阳宅有关。村里人对此深信不疑。
       3.林地,是我的祖先们从房子里搬到另一个世界居住的地方,那里也有很多房子。早年间,一个串乡修理簸箕家什的,走到我家林地停来,瞅了好久。“应该竖旗杆的。”他自言自语。林地里竖旗杆,是说这个家族出了功名,比如出了举人或者县级以上官员什么的。不知道,他的自言自语被别人听到,还是族人的自撰,反正,家族里的人说起来煞有介事真的一般。有一个是可以肯定的,家族里至今也没出个举人和县官。“占错穴位了,最好的穴位没人占,可惜了。”大家都揣测最好的穴位在哪里。我相信,这是族人对林里没有竖旗杆的搪塞敷衍。一句话,谁也不愿意不承认我们有一个风水极好的林地。这对大家是多么的重要,有了它,心里塌实舒坦有了寄托和希望。
       林地里的大树参天入云,三四个人搂不过来。柏树、槐树、五角枫、黄栌、榷檀,密密匝匝布满山洼。一棵五角枫婆娑如盖,呈凤凰展翅状,是一棵富有诗意和充满理想的树。这是大炼钢铁前的景象。我只能从老人的叙述里舒展着我无尽的想象。不久,它们躺下来,钻进土灶里,大炼锅锄锨镢煎饼鏊子去了。正如你所知道的,它们的使命是无谓的牺牲,就像活着的富贵在开水里大炼钢铁,煮来煮去,还是铁蛋一堆。正如你所能想到的,现在的林地,只有地没有林了。
       站在西山上望,林地在山的怀抱里安祥着。多像一条鲤鱼啊。那是鱼首,那是鱼肚,那是鱼尾,一层层顺山势砌的梯田就是鱼鳞。有人终于发现林地没有竖旗杆的奥秘。鱼眼睛位置上荒芜着,怎么就没人占呢?没有眼睛的鲤鱼怎能跳龙门?造孽啊造孽。
       在阳宅林地这样的问题上,思维和想象总能够游仞八极。
       四大娘是庄里第一个被火化的人。苦了一辈子,火化竟第一个摊到她身上,命不济。这样的话在庄里絮叨了很久,被牙将要掉光的老人们嚼得稀巴烂。我并不能真切了解他们内心的深层意识。在他们看来,火化是一件很难以接受的事情。
       那天,四大娘的骨灰盒被堂哥抱回家。村子里哭声震天。那么活生生一个人就成了一撮撮灰。木匠叮叮当当,正在给四大娘打棺材。活着窝囊,死后不能寒碜了。三长两短,都用上等的楸木。堂哥雇了吹手,唢呐凄惨悲凉,倾诉着落叶般的往事。
       很长时间,我的四姑六姑都不上门了,并不仅仅是上了年纪。他们对四大娘葬在嵧口一个叫圈子的林地很是不满。他们认为四大娘是应该葬在西山林地里的。我说的四姑六姑都是爹的堂姊妹。大爷爷给我们留下了六个姑姑,就是没留下一个大爷或者叔叔,这成了大爷爷一辈子的遗憾。二爷爷就是咱爹的父亲,我的亲爷爷,有五个儿子。咱爹排行老五。老五老五,村里人叫了一辈子。大爷爷托人,和二爷爷商量。商量的结果是,把四大爷过继给大爷爷。四大爷就由大爷爷的侄子成了大爷爷的儿子。大爷爷去后,葬在西山,二爷爷葬在那个叫圈子的地方。捋顺了这层关系,你就知道,四大娘是应该葬在西山的。
       每逢去看四姑六姑,她们唠叨最多的就是,你大爷爷命不好,死了也没个人在跟前支使。看你爷爷,子孙满堂,拥儿抱孙的。我无言以对。林地这个词,在父辈们的心里是多么重要。我发现,任何的解释和安慰都是徒劳的。他们思想的根扎得太深太深,语言的铲子并不能伤其毫毛。我惟独能做的就是趁他们活着的时候在他们跟前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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