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晴天,太阳高挂天宇,铺天盖地的炙烈阳光像一条条乱舞的蛇,贪婪,毒辣。大大的车场停满了车,大巴车,小轿车,一辆车还没开出去,另一辆车就见缝插针般挤进来了。车场内处处暑气蒸腾,简直成了一个硕大的蒸笼。
下午两三点。车内大都是空的,游人们穿着泳装下海游泳去了,司机掇着他们的躺椅躲到浓荫下去闭目养神了。爱热闹的导游们凑在荫凉里吆五喝六地玩起纸牌来。
父亲也闲下来了。他把自行车推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杨树底下,小心翼翼地把装着矿泉水的铁筐那一面靠在树上。他这才从车把上摘下那个黑色的提包,从里面摸出一个馒头。接着他打开了装冰棍的箱子,用另一支手拿出一个塑料的旅行用水瓶。水瓶已经很旧了,上面遍布擦痕。父亲拧开瓶盖儿,仰头喝了一大口,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他把水瓶放在冰棍箱子上,拿起馒头,掰下一块儿,放进了嘴里。他咀嚼得很慢,往下咽的时候,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慢慢地把一个馒头吃完了。
每天早上出门时,他都要带两个馒头。一个在中午时吃掉,另一个,要放到下午两三点再吃。我建议他带上一袋榨菜或者带上一根火腿肠,可以做下饭菜。他果然那样做了,可只带了一次——榨菜和火腿肠都咸,一下午要多喝许多水。他还是只带两个馒头,当然面食铺子里也有包子大饼,但大饼太油腻了,包子里的馅,被暑气蒸到午后,就馊了。
父亲在树下歇了一会儿。风不大,叶子忽啦忽啦地响着,既单调又有些百无聊赖。尖利的阳光穿过微微波动的空气,以及空气中浮动着的微尘,被层层叠叠的叶子遮挡,漏下些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光斑。父亲重新把水杯放进冰棍箱子里,觉得多少清凉些了。车场内除了汽车开进开出的声音,人们打牌时偶尔的说笑声之外,没有其他动静,连小摊上卖货的人们也在打盹儿。
等到人声又起,游客们陆续回来的时候,父亲又推起自行车走进了车与车的缝隙。他看到在车内的人有的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有的凑在一起闲聊说笑,还有一些兴致高的人在离车不远的地方高谈阔论。父亲走过来转过去,不时喊上一声“雪糕冰棍冰镇矿泉水”,有人扬着嗓子喊父亲一声,“卖冰棍的”,他就推着车走过去,卖上一根或几根冰棍,也或者卖上一瓶或几瓶矿泉水。虽然是在车与车的间隙行动,父亲推车转身的速度却很迅速,常常让人忘了他已经是一个年满七十的老人。
他的头发都变白了,是什么时候变白的呢,我一直也没有弄清楚,似乎只是一瞬间,我看到的父亲,就是满头白发了。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衣服的后背也被汗水洇透了,颜色显得比其他地方深了些。他的身上穿着长袖衫和长裤,现在,它们就像耍起了坏脾气的小孩子,都缠在他的胳膊腿上了。
车一辆接一辆的开出去了,却没有什么车开进来。车少了,风活跃起来,它把海面上清凉的水的气息送过来了。父亲眯起眼睛向远处看了看,太阳已经偏西了。
父亲的车上还剩几瓶矿泉水。他想,还是老办法,去沿海公路上转转吧,开车的人,在烈日下跑得时间长了,总会有人买些水来喝的。
他的运气不错,刚把车推到路边,就有两个年轻人把摩托车停在他面前。一个小伙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利落地递到父亲面前,“来两瓶水”。父亲接过钱,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看,谨慎地塞到了提包的拉链袋子里。他低下头,把手探进系在身上的围裙口袋里,抓了一大把零钞出来,他先把十块的拿出来捋平,数到九张,之后又拣了一张五块的和一张一块的,递到了那个小伙子手里。在等着找钱的几分钟时间,他们已经把水喝光了。
父亲在马路边上卖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终于把几瓶水卖完了。这是父亲的规矩,如果他先把冰棍卖光,那剩下的几瓶水他是一定要努力都卖出去的。如果是先把水卖掉,那他就会早些回家。因为冰棍是不禁化的,一到下午,它们就软得变了形,不能再卖了。
父亲终于蹬着车往家赶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些。他知道,母亲一定又站在路口等了。他回家略晚些,母亲就会站在路口等,她不会骑车,再怎么惦记,也只能等待,她别无选择。这样一想,他蹬车的速度就快了一些。但路实在太难走了,到处都是起伏不平的坑坑洼洼,他不得不左躲右闪,挂在车后座上的两个箱子不时发出“叮咣叮咣”的声响。
他终于看见了路口的母亲,她正站在那儿,往这边张望。她看到父亲骑着车回来的身影,慢慢转过身,回家去了。
父亲先把挂在车把上的提包递给了母亲。他一边把两个箱子搬进房间,一边说,今天可以多赚些钱,矿泉水卖光了,冰棍也没有剩下。母亲坐在炕沿上,把父亲装在围裙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放在炕上。钱不多,零碎的几张。父亲一伸手,从皮包的侧面拉链里掏出了那张百元大钞,但母亲把钱接到手里就傻眼了——那是一张假币。
母亲开始唠叨起来,数落着父亲的不谨慎。其实她是在心疼父亲白搭了一天的辛苦,心疼进冰棍和矿泉水花的本钱。父亲看了看母亲,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往门外走去,从柴垛上抽了两捆稻草,要做晚饭了。风鼓起了他的外套,他还没来得及换下他的长袖衫,但衣服上的汗湿处已经干了。1900字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