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丝征兆,大雪说下就下,磨刀河两岸全白了。就像姚鑫那张英俊的脸,没有一丝征兆,说毁就毁了。
正月初二,谭贾彬拢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溜溜的棉球,骑上摩托,去弟弟家团年。
弟弟家的堂屋里三盆炭火红彤彤的,每盆炭火上骑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山珍海味,一大家子二十多人围桌而坐。三个十斤装的塑料桶并列站在堂屋的墙角,白色,装满小灶酒。团年的火炮噼里啪啦震天响,大人们推杯换盏,开怀畅饮。
下午四点过,坐在火边沙发上挝瞌睡的谭贾彬醒了,他想起在街上开茶馆的老婆。茶馆是租的,一楼临街,放四张小方桌,桌子四周围满斗地主、铺底、打老牌的人。二楼摆三桌机麻,麻将搓得稀里哗啦响。午饭后,回乡过年的乡亲们钻进茶馆。客人鱼贯而入,茶老板挨个递上一杯一次性纸杯泡的平武绿茶。过了初三,村民们陆续涌向全国四面八方去打工,热闹的村子恢复平日的寂静,乡上唯一的小街立马冷冷清清。二、五、八逢场的日子,十点过,从街北一眼望到街南,街上空荡荡的,偶有一两个人影晃过。趁过年人多,老婆想多挣点钱。谭贾彬想接老婆回弟弟家吃夜饭,酒意未减的他打着嗝,高一脚底一脚地推出那辆旧摩托,出了院坝,骑上,在公路上呈S形前进。雪不停地下,筛康似的,公路两边绵延不绝的大山寒气逼人,山坳里稀稀拉拉响着甩炮声。乡村公路窄窄长长,在谭贾彬眼前飘来荡去。酒给人一种快感,那种快感如同一道闪电,和着酒意遍布全身,让他酥酥麻麻飘飘欲仙。谭贾彬骑的摩托两轮生风,嗖嗖前行。
姚鑫骑着摩托车,身后坐一个和他大小差不多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伙子两手抱着姚鑫的腰,下巴放在姚鑫的右肩上。他俩老远看见一辆摩托车飘一飘地来了。谭贾彬骑在路左边,姚鑫忙往右边让。谭贾彬骑到路右边,姚鑫忙往左边让。即将会车,谭贾彬突然拐向右边。姚鑫看见对面的摩托车撞来,迅速向左避让……
冰冷的水泥公路上,谭贾彬和姚鑫躺着,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身边一摊血,红汪汪的。围观的村民打了120。救护车一路尖叫,飞奔而来。女护士闻着谭贾彬身上浓烈刺鼻的酒味儿说:“不晓得喝了好多酒,咋不出车祸蛮。”姚鑫手杆骨折,牙齿绊掉七颗,下嘴唇和下巴撕裂,连肉带皮掉到到脖子上,血浸湿了衣服。谭贾彬鼻青脸肿,颅内出血,右大腿骨折。
县医院手术室外,谭贾彬的老婆满脸乌云,眉头拧成个大疙瘩,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她扯着哭腔,无限哀怨地自言自语:“不长记心的,都三次车祸了。咋得了哦。哪来那么多钱医……”关于谭贾彬的前两次车祸,磨刀河岸家喻户晓。第一次车祸是四年前,谭贾彬喝了猫尿(白酒)从弟弟家往回走,骑摩托绊倒岩底下,肋骨断了八根,右大腿骨折。第二次车祸是昨年,弟儿宰过年猪,他帮着按猪,吃疱汤,猫尿又灌多了,骑车回家时又绊倒岩底下,全身多处骨折,右大腿又断了,钢板至今未取。
姚鑫的妈排行老二,小名二丫头。二丫头眼前晃着儿子血肉模糊的脸,眼泪忍不住又滚了出来。二丫头的父亲一直想要儿子,对二丫头的降临失望透顶,名字都懒得给她取。九岁的姐姐李茵带着七岁的二丫头去学校报名,老师问大名叫什么?李茵脸一红,垂下头,低声说妹妹叫李小茵。从此,二丫头就叫李小茵了。二丫头所在的乡地处岷山深处,计划生育抓得紧的那些年,农村户口允许生二胎。村里许多人家养一个女儿,也不愿意生两个。像二丫头父亲那样重男轻女的人渐渐老去,越来越少,逐渐消失。二丫头小时候除了读书,样样都能干。说起看书做作业她就脑壳疼。坐在教室里,呵嗨连天,鸦片烟瘾发了似的,没一点儿精神。下课铃声一响,她第一个冲出教室,在操场上跳起八丈高,毛根儿尖尖上都是劲。打乒乓球、短跑、长跑、接力赛……运动会时总能捧一堆冠军回家。熬到小学毕业,没考起初中,她背上书包,乐呵呵地回家了。
回家后的二丫头,上山背柴扯猪草,下河捞鱼放水牛。农忙时啥农活都学着干。农闲时打零工,有时满山遍野地跑,和村里的小伙子们抬电杆、栽电杆,晒得乌漆麻黑。二丫头嘴巴乖,见了谁都会甜甜地打招呼。二丫头嗓子好,脆生生的,唱起山歌来,村里的山妹子和树上的百灵鸟赶紧闭上了嘴。
三天后,谭贾彬的老婆黑着一张柿饼脸,找二丫头:“我男人已经几年没碰酒了。咱们同学归同学,你儿子撞了人就该拿钱医。交警都说了,你儿子又要坐牢又要赔钱……”
“没喝酒哦!哪个不晓得,到医院了你男人身上还膖酒臭……”二丫头心里燃着一把怒火。
二丫头所在的村子淹没在岷山山系摩天岭南部连绵不绝的高山之中。5.12汶川地震,二丫头家的房子片瓦无存,墙壁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墙体错位,房檐歪斜。灾后重建,二丫头修了四间一楼一底的楼房。全家搬进去住时,花光了积蓄,花光了国家补贴的几万块钱,农村信用社的贷款高达十二万。村子里家家户户灾后重建,家家户户的危房变成了水泥钢筋小洋楼。银行贷款由无息转成低息,总归要还。村子里大多数人外出打工。挣的钱除了赡养老的,抚养小的,银行贷款三五年就还完了。有挣到大钱的,买一辆小轿车,年前开回村,陪妈老汉儿过年,年后又开回城里去打工。留在村子里的青壮年少得可怜,他们也没空闲,有的养中蜂,有的养野猪,有的养刺猬,有的栽马林桃……勤劳让村里人全住进了新楼房。
二丫头记得,小时候经常看到老屋后面泥巴公路上有东风车,牵起线线地往外拉木头——几个人合抱那么大的木头。原始森林老河沟被常年驻扎在那儿的伐木工人砍伐了十多年。村庄周围山上的大树只剩树桩,小树被村民们一背篼一背篼砍回家,在院子里码成一道道柴墙,一根根全部化作房背上的袅袅炊烟。如今,火塘在村子里消失了,大伙儿烤炭、烤电。养猪不煮猪食,喂生猪草。煮饭用电,用罐罐气。想烧柴的乡亲,买一车,好几年都烧不完。加上退耕还林,严禁砍伐,别说山林,曾经的茅草坡也长成了老林,一个个小村子又被黑压压的森林淹没。
二丫头的家乡是个好地方,从代坝村往里走,毛坝、黄桶坝、李家坝、水桶坝、苟家坝、任家坝……光听听这些地名,足以明白岷山之中这个小乡有多美。地形优势远远超过狭窄的徐塘、豆叩、大印、锁江、虎牙、白马……平坦的大坝,一亩亩良田沃土是其它云端上的村子和夹沟里的寨子所无法比拟的。穿村而过的磨刀河,一年四季流水哗哗,从老河沟自然保护区欢歌而下,灌溉了一坝又一坝的稻田。据说三国时期的邓艾,带领五千精兵,攀上摩天岭,想突袭江油关,路过此地,命大家下马喝水。清亮甘冽的河水就着干粮,吃饱喝足,邓艾坐在河边磨刀。刀磨得铮铮亮,江油关被一举拿下。这条无名小河从此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磨刀河。磨刀河水汇入涪江,直奔江油关。二丫头的家就在磨刀河边。二丫头和男人小平娃莫手艺,起早摸黑种庄稼,养猪养鸡养鸭。至今,屁股上还有六万块钱的贷款。从土地里刨食,累。除去农药、种子和功夫成本,所剩不多。好在不缴农业税了,退耕还林有补贴,种田种地有补贴,养母猪有补贴……二丫头两口子守着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三代其乐融融。收入少,心里却踏实。二丫头觉得打工的农民就像飞上天的风筝,看你飞得有多高,飞得多远,最终都会回到村子里。背井离乡,挣再多的钱又咋样?落叶归根,迟早的事。
县交警队的头儿是谭贾彬的亲戚,和谭贾彬一个院子长大。车祸后交警没有进行酒精检测。两个当事人都是无证驾驶,都没带头盔,车子都没牌照,都没买保险。车祸后有上行小轿车急着回沟里过年,乡村公路单行道,窄,无法错车,就将两辆摩托车往路左边挪动,小轿车开过去了,交警到时,姚鑫占道。
二丫头东拼西凑,借了一万块,给谭贾彬的老婆送去。二丫头咨询律师,律师说:“车祸二十四小时内没有进行酒精检测,交警队让姚鑫在报告上签字,姚鑫不懂,没有提出怀疑对方酒驾的异议,现在打官司也无力回天。”除去姚鑫住院的花销,得赔偿谭贾彬二十八万。二十八万,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像天上的群星一样遥远,像黑黢黢的大海一般深不可测。二丫头拿着裁决书,发抖,手耙脚软,心里骂着谭贾彬和他交警队的亲戚真不要脸,她叹了口气,和小平娃商量:“我们两个只有出门哦,去挣钱。”
村子里,水泥路修到每家的大门口,田间地头修了机耕道。家家户户买了摩托或货三轮。家家户户的车子都没牌照,没买保险。媳妇儿、小伙子、老头子们无师自通,车子买回家,放院坝里摆弄几天,骑上公路飞快地跑。大家习以为常,没有谁觉得这样不好。
为什么要让证件不齐的车子流入千家万户?为什么非得出了车祸交警才来行使权利呢?没有办证的车子一律不准出售不准上路该多好。儿子出车祸后,二丫头坐立不安,整日胡思乱想,心惊肉跳。白天,谁说话声音大点儿,会吓的她跳起来。晚上,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是睡着就惊醒。她后悔没管好儿子——好端端的,干吗骑别人的摩托车?早晓得该让儿子去拿驾照。世上没有早晓得,后悔也没用。这些年,风云一时的自行车早就退出了山村舞台,村子里的摩托、货三轮成了雨后春笋。山旮旯里,天高皇帝远,谁也不来管。出了车祸,县城的交警出来,拉拉卷尺,做做笔录,丢下一句:“各自医到,等候裁决。”总有人掏票子为车祸买单。偶尔在县城里拉条横幅,说要严查无牌照、无证、超速驾驶。结果仅仅拉一条横幅而已,黑车子照旧在乡村公路上大摇大摆地奔来跑去。村里人见多了车祸,有害怕出事后赔不起的,开始办证,拿驾照,买车险。屁股上贷款没还完的,想去,看看干瘪的腰包,也就算了。
医生把姚鑫的唇线缝歪了,姚鑫的下巴还多了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
谭贾彬的右眼瞎了。
村里常年在外打工的男女,两地分居,有耐不住寂寞的,偷偷在外临时找个伴儿,伴着伴着,夫妻闪了,家散了。村里闹绯闻的也是个别留守在家的孤男寡女,寂寞难耐,干柴烈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桃色新闻长了腿似的,满村子转,离婚也就不稀奇了。二丫头说:“辛苦妈老汉儿照看下幺女子,我们两口子出去租间小屋,到一个地方打工。挣钱,赔吧,赔给她去吃药。”
二丫头和小平娃去了东莞。表姐说她所在的厂子,做沙发的,收入不错,正在招工。两口子下了火车直奔考场。考完试等了四天,老板没给音讯,不说没考上,也不说考上了。看着盘缠所剩不多,二丫头急得直搓手,忙着联系上海一个做家政的老乡,决定重操旧业:帮人家带娃儿。二丫头原来打过两年工,专门学习过咋个带娃儿,轻车熟路。小平娃去附近的工地上绑钢筋,日晒雨淋。两人一年能挣十二三万。除去寄给老家妈老汉儿帮着带女儿的钱;垫付的吃酒、死人、祝寿的礼金,除去两口子的日常开销,年终净落七八万。
二丫头在上海租了间房。一排房子二十多个房间,楼上楼下全住着打工族。每间房子里有一张床,两米长,一米二宽。床头、床里边靠着灰色的水泥墙。床尾放个行李箱,床前仅容一人通过。晚上,两口子一人睡一头,侧身而卧。房间外的通阳台上做饭,饭菜整出来,端在手上站着吃。每天早晚,阳台上站几排人,都不说话,围着灶台,忙着往嘴里扒拉着饭菜。“你们城里的房子贵得咬人,哪有我们乡下好?”二丫头对着手指吐点口水,数了两次票子,递给房东。乡下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森林包裹的田野中,散落着一幢幢新楼房,高大、宽敞、明亮,比城里的别墅洋盘。全家一人睡一个大房间,还能空好几个睡房。
刚去的这家娃儿不乖,老哭,闹心。全家都拿小家伙莫办法。二丫头一拢,蹲下,笑眯眯地伸出双手,小娃儿就扑到她怀里去了。更怪的是,小家伙不爱哭了,整天咯咯地笑。小孩儿爹妈都高兴,说二丫头与他家娃儿有缘。二丫头早上五点起床,推出电动车,骑一个多小时,小孩儿爹妈见她到了,立即出门上班。二丫头在家给娃儿做饭;哄娃儿睡午觉;带娃儿出门溜达……巴掌大的一室一厅里装了摄像头,二丫头不介意。说这娃儿和家里的幺女子一样大,带她就像带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尽心尽力就好。黄昏十分,小孩儿爹妈下班到家,二丫头骑上电动车,回出租屋。
周七,二丫头不休息,找了四家做钟点工,上午两家,下午两家,可以挣两百块钱。“一天两百,一个月六千,比我工资还高勒!”二丫头高兴,年终还点债,给谭贾彬赔四万。这一年,夫妻俩挣的钱就没了。节约起见,二丫头没有回老家过年。雇主不愿意给二丫头三倍工资,放了四天假,二丫头扯抻地耍了四天,继续上班。二丫头想,今年紧点,明年起就轻松了,每年年前给谭贾彬付三万,还有余钱,可以还一部分贷款,或者给儿子安牙齿。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不能让儿子顶着一张难看的下巴,一直活在车祸的阴影里。过年回老家,和妈老汉儿、儿子女儿围炉而坐,烤火吃饭摆条。想着想着,二丫头笑了,只需辛苦七八年,所有的欠债都能还清。她仿佛看见自己真的坐上火车,转乘大巴,再上五菱车,回了村,住在新楼房里,种种田,刨刨地,养几头猪、一群鸡鸭,喂一只狗。吃自己种的大米,自己养的猪肉,自己栽的菜……哈哈哈,近了,幸福就在不远的远方。二丫头想着笑得合不拢嘴。
第三年冬天,二丫头一个人回老家过年,得知谭贾彬的老婆病了,肾衰竭,靠透析维持生命。初六接到一个电话:“二丫头,快回上海。出事了。小平娃从三楼脚手架上掉下去,绊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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