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香椿树,几丈高,在院子里,和我同龄。掰椿芽的时候,爬到高挺的树杈上,整个小山村就尽收眼底了。老屋们石墙草顶,高低错落。从树上往下望,或贴在山崖上,或卧在涧底边,或掩映在树阴里。一只山鹁鸪闪动着银色的翅膀从山村上空掠过,也有时落到院子里和鸡们争食。我趴在树杈上呆呆地看着,在浓郁的香气里吸吮着山村的静谧与闲适。只有爬在树上,我才有俯视的感觉。俯视是挺好的一件事儿,能让人心安理得,远比仰视来得轻松平和。人这一辈子,行走在仰视的路上,是多么劳累。有时侯,真的需要爬到高一点的地方,弯下身子往下张望。好的风景往往不在高处,需要俯视才能看到。
含苞,吐绽,羞赧,灿烂。山坡上的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菊花、妗妗棵、黄连翘、老鸹嘴……,像织染的地毯,把山村包裹得严严实实。
花草们在微风中摇头晃脑,或龇牙咧嘴,或芳唇半掩、犹抱琵琶。几近坍塌的院墙上开着一棵婆婆丁,敦厚的叶片刻着肺片样的纹理,粉嘟嘟的花瓣张着嘴巴,不知道是它把蜜蜂含在嘴里,还是蜜蜂咬着它的舌头。我感觉到花瓣撕扯般地颤动。
我喜欢在一片片绿草丛中,光着脚丫小心翼翼、散漫地踱步,随便地想些该想和不该想的事儿。刚出土的嫩芽儿,毛茸茸,软绵绵,逗得脚心发痒,那感觉触电般传到每一节神经末梢。久违了的惬意和天真在这一刻涌出来。这是春天特有的感觉。我太喜欢这片蓊蓊郁郁、摇人心旌的绿了。辛劳、拮据、失望、怨恨、苦恼、焦躁、仇恨、愤怒,所有诸如此类的字眼,在这散漫的行走中,没有了点叉撇捺,变得七零八散,甚至消失得杳无踪影,披上了春天的色彩和温暖。
有一场春雨最好。雨后初霁,花草们生龙活现,微笑着鼓足劲头窜个子。片片墨绿,像青黛的潭水。那种绿,积攒了多少年似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撮一顿,但我可以在湿漉漉、绿茵茵的草丛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生灵一起打个盹儿,在白云若有若无的漂浮中做一个或远或近或真实或荒诞的梦。
有些草木,简单地不能再简单了,只是长几片嫩叶、伸几条柔枝、开几瓣小花,不在乎长高长大,不在乎是否有人欣赏,娇小单薄,让人生怜。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地行走中,从人们的漫不经心中,默默地走过一个个春秋冬夏。这个冬天里,我不止一次地把它们跟我的父辈相比较。就是这些简单的草木,它们习惯了贫瘠的土地,一旦遇到肥腴的土壤,也许会在舒适安逸里更快地老去。它们习惯了在麻木里生活。
麻木,不见得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有一个作家说:“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而我的体验是,花们压根儿就没有渴求人们的微笑、欢迎和鼓励,也并不因为这些而感到卑小。在更多的时候,无动于衷是一种境界。就像我的那些麻木的无动于衷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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