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迂夫子
一
东北产的线麻,也有人管它叫大麻。一提大麻,容易让人联想起臭名昭著的毒品。不过,听说那是外国麻的提取物,跟线麻不搭界。其实,即便如此,大麻的名声也是人给败坏的,作为植物的麻,没有过错。不单是麻,所有的植物都如此。人们给它们贴有益或有害的标签,是从人类的角度,强行给植物戴了一顶帽子罢了。
但是麻的确有与众不同的特质。早些年,东北的田间地头常常种上麻,防鸡鸭和大牲畜进地祸害庄稼。麻的植株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畜禽都不敢进麻地,就连麻地里生长的野菜,如果误喂鸡鸭,都可能要了它们的命。
近些年麻似乎销声匿迹了,别说成片的麻林,连田间地头也难得一见。再说起麻,也许只能去古诗词中凭吊了。
《诗经•丘中有麻》就写到:“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山丘上长势茂盛的麻地里,有女子焦急地等待恋人,那个叫留子嗟的男人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啊?这真是有爱饮水饱,麻的味道似乎在热恋的人闻来,都是美好的吧。
除了劳动中热恋的男女,山水田园诗人也偏爱麻。“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逃脱官场牢笼的陶渊明,终于过上了归园田居的生活,他欣喜于麻的长势好过衙门里的案牍;“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孟浩然过故人庄,与老友相聚,频频举酒,却只话桑麻事。
古人植桑养蚕,种麻织布,解决了穿衣的大问题。养蚕取丝难,所织绫罗绸缎少,仅供达官贵人享用;麻布粗衣,却为普通百姓保暖遮羞。相比桑,麻更惠及劳苦大众。
二
麻性直,《劝学》有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证明其不仅直,还让并生的蓬直起了腰杆。这个麻的直性,实在是被荀子挖掘到了精髓。别的麻我没见过,东北的线麻确是笔直的。线麻植株细如小指,却极有韧性。植株不圆,裹着一层皮,像坚毅的人脸,棱角分明。
麻耐腐,收割后的麻,要扔进水坑里沤,沤熟晾干,才能从麻杆上撕下一条条麻皮。这样的程序早在《诗经》里也有记载,“东门之池,可以沤麻”(《诗•陈风•东门之池》)由此可见,沤麻的方式从古至今几乎没有改变。在乡村的污水池里,麻经历了怎样的化学变化,这是我不可知的。总之,我知道,麻需要这样一个池子,哪怕是污水池,它在池子里腐败,却在腐败中成就了坚韧。
我常常觉得,麻似乎与我们的祖辈父辈有某种联系。已逝的乡民被埋进土里,土里长出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有玉米、有高粱、还有麻等。麻似乎注定要经历一些痛苦,诸如污水的侵蚀、烈火的焚烧。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乡民们如麻的人生,他们顽强地生存下来,且子子孙孙繁衍不息。如此看来,沤麻的情形倒有几分像“沤人”。
沤熟晾干的麻需要把麻皮扒下来,东北乡下呼之“扒麻”。扒麻无需技术,老幼妇孺都做得来,手快的半宿能扒出几大捆。冬天,屋外西北风冒烟雪刮起来,屋里地下点起一个火盆,一家人撂下饭碗,围着火盆摸黑扒麻。不能点灯,扒几捆麻,却要点去半碗灯油,太浪费。老话说:白天满街乱走,晚上点灯扒麻。就是形容人平时游手好闲,偏到晚上干活,没算计,不会过日子。
扒麻实在是枯燥无聊,为了稳住孩子的神,老人就讲古,神仙鬼怪的故事,最抓人。“穷苦书生进京赶考,贪黑走夜路,遇了狼,万幸遇见一片麻林,钻进去,躲起来。狼却不放,紧随进来,无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好麻杆打狼。麻杆怎么能打狼呢?所以才说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啊。”听得孩子大气不敢喘一下,但是爱听,一个劲问后来呢,后来?尿尿都是火烧腚一样着急忙慌,生怕漏下了有趣好玩的情节。
扒好的麻皮一绺一绺地困扎好叫麻批儿,或者直接拧成经子,团成团放着。纳鞋底儿上鞋用得着。搓麻绳,是农村人必练的活儿。上秋收黄豆,没绳子扎麻袋口,父亲东墙上随手扯一绺儿麻批儿,卷起裤腿儿,麻批儿分三股,呵两口气或轻吐点口水,在光溜溜的腿上搓,一转眼,在他短而粗、黑且裂口的手指搓捏下,三股麻批儿就跟变魔术似地变成一条秀气的细绳,像小女孩儿的麻花辫。我也模仿过父亲搓麻绳儿,可惜不是搓红了腿,就是三股绳捻不到一起去,松懈了,不成绳。
后来,父亲用猪骨头做了个纺锤,东北话叫“拨拉锤子”,闲时就叼着烟卷,拎着拨拉锤子纺麻绳,再也不用大腿上搓了。再后来用它纺绵羊毛,用自己纺的毛线织了几副手套和毛袜子。
三
细绳好捻,大绳难拧,拧大绳称之为打绳子,上个世纪还没包产到户的时候,乡村打绳子的盛况赛大集。
开春种地前,备耕,得打出一年用的绳子:拴大牲口的缰绳、黄牛拉犁毛驴儿拉磨的套绳、大车上捆庄稼、柴禾的大绳。打绳兴师动众:用经车把麻批子打成单股线,再用绳车把三股、五股、七股的经线合成绳。打绳得多人合力,且要协调一致。每股经线拧得力道要恰到好处,才会紧紧地缠在一起,一旦有一股松了,整个绳就破劲了。
打绳其实是一门手艺,有手艺就有手艺人。五叔是打绳的高手,什么样的麻好,什么样的不好,拿蒲扇大手一抓一攥,凑近鼻子一搓一闻,门儿清。包产到户后,打大绳需要几家合力,五叔的手艺吃香。出了正月十五,五叔就忙得脚不沾地,张家请李家邀,乡里乡亲的哪好意思拒绝。五叔打绳没钱赚,但谁家打绳也不会白了他,好吃好喝,佛一样伺候着。
五叔打绳,麻批儿要喷水,晒至半干,纺成经子,合成绳,那绳子,亮、抗拉、耐磨,谁看了都竖大拇指。问五叔诀窍,摇摇头,没有。是秘而不宣?是真没有。但是有细节:几丈长的绳子最掯劲儿的是哪儿?接头,接头不均匀容易断;麻批儿刺出来不好看,本来光溜溜的一条大绳子,就跟梳辫子系了个死疙瘩,懒妮子才梳那样的辫子。
其实五叔梳辫子更拿手,五叔的女儿一头乌黑的长发,打小就是五叔给梳头。五叔是外省带着女儿逃荒来的,一直没再娶,守着女儿过日子。疼孩子,疼得啥活儿不让干,干惯农活的大手,梳起女儿的辫子,跟打绳一样精细。可惜,五叔的女儿嫁到邻村,跟男人拌嘴,想不开,一根麻绳把自己吊在门框上。悔得五叔直撞墙,只怪平时把孩子惯坏了。
从此五叔不打绳。——其实,五叔是无绳可打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绳、尼龙绳渐渐把麻绳淘汰了。
四
“麻油灯呵还吱吱地响,点的还是那么丁点亮,只有那篱笆墙影子咋那么长,还有那看家狗叫的叫的咋就这么狂。”
这是上个世纪,国内一个有名的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的插曲。听这歌儿,容易让人心驰神往,重回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电视剧的故事发生在东北乡下,具体情节记不清了,但有个疑惑却始终困扰着我:麻油灯怎么会吱吱响?
麻油灯,我小时候见过,只不过那时候灯里早已换成煤油,再然后有了洋蜡和洋灯,麻油灯就成了古董。麻油是乡下人用麻籽土法熬制的:麻籽炒熟,铁锅加水烧开,放入熟麻籽,盖上锅盖,抹布捂严缝隙,文火熬,熬一宿,揭开锅,铁勺撇出上面漂着的厚厚一层麻油,换个锅再熬,直到蒸发掉水分。但是土法熬制的麻油,工艺简陋,自然含有杂质和水,所以麻油灯才会吱吱响。
东北的冬天夜长,长得赛村里老爷爷的长胡子。大长夜里,女人就坐在炕上纳鞋底、上鞋。一盏麻油灯,光亮如豆,就着昏黄的灯纳鞋底儿,细麻绳勒出的针脚,细密均匀;上鞋也用麻绳,先用锥子扎个眼儿,再穿针引线,麻绳须拽,拽麻绳也是吱吱地响。如豆的灯光照不出篱笆墙的影子,看家狗也不叫,只有抽麻绳的单调声,偶尔麻油灯一个炸响,似乎会惊动寂静的冬夜。
其实麻籽除了榨油还能吃。
记不得是哪一年,邻居大叔从山东回来,带回来一包芝麻。婶子炒熟了芝麻,拌上盐,美其名曰芝麻盐。卷煎饼烙饼那个香啊,直香到五脏六腑。
回家磨着母亲要芝麻盐吃。母亲哪里有芝麻,就找出半口袋麻籽,上锅里炒。炒熟了捏一把大粒盐,上面案擀碎。缸底舀出一瓢细面,揉成团,擀薄了,摊开,撒上一层麻籽盐。烙出的饼,吃着喷喷香。可惜,据说麻籽不宜多食,吃多了会拉肚子。
衣食无忧的日子,某一天,就突然不可遏止地想起麻,想起一种植物曾经在一个人的人生经历里留下的种种,我知道,对它前世与今生的一番梳理,其实不过是给怀念那个时代以及祭奠自己的青春一个由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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