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我国老龄化的加速,农村养老问题尤为凸显。如何让这一群体安享晚年,拷问的不止是子女的孝心,还有时代的良心。——题记
三月,五婶再次病危。低矮的小屋里,85岁的她,看上去早已油尽灯枯:躺在一张旧木床上,花棉被下覆盖的仿佛是一具木乃伊,那花白的头发,干枯的脸,皱纹和褐色斑的人皮包裹的骷髅头,瘦小如几岁孩子的身形,都带着死亡的气息。她说话已经含混,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每顿只靠喝半碗米粥维持着,却苦苦撑着,就是不肯咽气。
她说话已经含混,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每顿只靠喝半碗米粥维持着,却苦苦撑着,就是不肯咽气。
这两年,她几次病危,儿孙子侄们几次从外地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她却每次又都活了回来,惹得儿子儿媳们很不耐烦,抱怨:你这到底死还是不死呢?辛苦打工挣点钱都被你折腾在路上了!她闭上眼,扭过头去,不看他们。要是早几年,她准会跳着脚骂:白眼狼,我拉扯大你们6个,你们该给我养老送终的!
现在她再没有力气骂了。
她其实是牵挂五叔。五叔性子绵软老实,这些年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要是没她护着,不知得遭多少罪。
她是个坏脾气的老太太,身高一米五,瘦小干枯,当年是街上一户人家的闺女,做买卖练下的嘴皮子,刻薄好胜。
五叔10岁丧父,15岁丧母,兄弟5个,家贫,到30岁还讨不上媳妇。她看上了他的俊朗和人好,与娘家闹翻最后嫁给了他,生下四儿两女。早些年,日子过得苦,她带着几个孩子每年冬春都要乞讨,但从不向娘家伸手。
改革开放后,温饱不愁了,但为了人家庄稼比她家收成好,为了谁家房子盖得高,她没少跟自己和五叔过不去。人家孩子有的,她家孩子更不能落下。60多岁时,她和五叔除了忙田里的农活,还养了几只羊、十几只兔子,还有鸡和鸭,他们要一点点攒钱,帮打工的小儿子把房子盖起来好娶媳妇。
眼看小儿子一天天大了,盖房钱还有一万多元缺口,她舍下脸找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商量,能不能多少帮点。媳妇们一听就炸了窝:我们结婚时,你家穷掉底,给我们每家不就盖两间土墙瓦面吗?现在你还让我们出钱帮老四盖房,心偏到哪里去了!她跳着脚骂:“当年给你们每家盖那土墙瓦面房,也是榨干了血的,你们怎么做哥嫂的,忍心看着老四打光棍不管!”儿媳妇们嘴巴也不饶人,儿子们早都躲了出去。邻居们劝她:少说两句吧,你老来爬不动了,还不得指望她们?她不领情,指着三个媳妇赌咒发誓:“要真有那一天,俺们老两口喝药上吊,也绝不拖累你们!”
小儿子的房子,到底盖起来了,青砖瓦面,水泥铺地,还吊了顶棚。新媳妇娶进门前,说好了的,盖房欠下的15000块钱债,都归他们老两口承担,她说:“是俺娶儿媳妇,俺不能装孬!”
75岁上,她的腿脚不利索了,买袋盐也得求别人捎回来。看着村上好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能骑三轮车上街,她心动了,也买了一辆,从此三轮车成了她的腿。她每天不闲着,天气好的时候,把病殃殃的五叔扶着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自己就坐在小板凳上,在宅前屋后挪动着,用镰刀一点点松土,种黄豆,也种莴笋、香菜、蒜苗……吃不完的蔬菜,她就慢慢骑着三轮车到街上去卖,少则赚个几角钱,多则赚个一两块,老两口也就够生活了,有时还能结余点。村上人见了会说,你真能耐,怎么不让儿子帮你卖呢?她黑着脸答,儿子忙,打工了!汗湿的脸上粘着蓬乱的白发。
不干怎么办?他们每人每个月只有55元国家发放的养老金,除此之外再无经济来源,自己种点庄稼、挣点钱,才能活得硬气。小儿子结婚盖的房占用的是他们的宅基地,老两口只好在路边盖间小屋栖身。镇上的养老院是给孤老户住的,就算能进养老院,他们也不愿去,怕人家笑话自己,笑话儿子。
80岁上,老两口总算还清了债。
四儿两女,虽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但大人和不上学的孩子都在外打工,家家都盖上了楼。儿子们商量好了,每年每家给老两口100斤粮食,100元钱。但年老病就多,虽说有新农合,自家到底还是要付钱的,她和五叔有个头疼脑热的,能扛着就决不去医院。
82岁前,她还是个有用的人:带大了老大家老二家老三家的孩子,后来老四两口子外出打工,又把两个上学的孩子交给她。她每天得做6顿饭:先去老四家给上学的孩子做,再回来给五叔和自己做。她不想老四家疑心她吃了她们家的饭,也不想另三个儿子媳妇怪她偏心养着老四家的孩子。
没想到三年前,二柱从建筑工地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才40岁,就这样去了。五叔受不了打击病倒了,从此吃喝拉撒基本都在床上。五婶一下也老多了,没有力气天天收拾老伴弄脏的被褥。儿媳妇们偶尔来了,嫌脏,也不愿进屋,只在门口说说话罢了。
五婶还是硬生生地挺了过来!二儿媳妇带着两个半大孩子外出打工后,人们又见她挪动着板凳,在二儿媳的房前屋后,种上南瓜、黄豆,撒上菜种,拄着拐杖,用小桶拎着水,一点点浇地。那些黄豆长势真是喜人,南瓜也一直爬到紧锁着的屋门前,结得到处都是。
她是想,能帮一点是一点,以后这两个没爹的孩子也得盖房娶媳妇啊。
五叔却什么也不能帮儿孙做了。他一辈子不愿麻烦人又好面子,有时看到自己弄得满床粪便,会呜呜地哭,还几次想找绳子勒死自己。几个儿子里,大儿子是最厚道的,有时看他那样也不耐烦:“你闲着没事哭天抹泪还闹上吊,别人怎么看我们做儿女的?”五叔当即闭上嘴。她也指着老伴鼻子训:“挨骂,该!你这辈子欠我的,就算活着陪我说个话吧,要死,咱们也得等抱了曾孙子再死!”
左邻右舍常看她拄着拐杖,站在屋后,向着大儿子家的方向一遍遍喊:大柱,大柱!那是五叔又拉在床上了。她弄不动他了。如果久久呼喊不来儿子,她就扶着拐杖,骂,直到60岁的大儿子嘟嘟囔囔地放下活计走来。儿子一个大男人,媳妇孩子都到外面打工了,就为了照顾他们两个土埋到脖子的人,天天在家给老的端屎倒尿,她知道儿子过得憋屈。
她要强了一辈子,可是,早晚有一天,人人都会有的、那个力不从心的时刻还是来到了。这两年,她正以一种不易觉察的速度继续衰弱下去:腰驼得快对折起来了;走起路来两只脚掌“嚓、嚓、嚓”地磨蹭着地面,走到房后的厕所,都要扶着墙歇几次才行;说话声音也小了;在床上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吃饭的时候,端碗、拿筷的手也颤抖得厉害。她现在和老伴成了儿女眼里的无用人和累赘了,成了儿媳妇们嘴里骂的“老不死的”。
但每一天,她仍然挣扎着活着。她怕自己走在前头,老伴会像村东头瘫痪在床的栓柱爹,儿子嫌他拉尿床上,每天就给送一碗稀粥,老头见到人来,就喊“给口吃的吧,饿”,死时光身子睡在粪便里……
五婶第一次病危,二儿媳妇也从外地回来了。她打量着二儿媳头上新添的白发,从旧枕头里拿出一个红纸包,这是她积攒下来的钱,有3000多块。她说:“给孙子盖房子用。遇到合适的,你在家招夫吧,只要人家对你好、对孩子好。”
还有一个月长孙就要结婚了,听说要不了几个月就要抱曾孙了,五婶干枯的脸上泛着喜色。
大儿子两口子已经把喜房布置好了:宽大的房子,装修像城里一样。邻居们笑着打趣,还不知道新娘子孝顺不,你就把大半辈子存的钱都花光了。大儿媳苦笑着说,谁家不这样?一代欠一代。大儿媳妇快60岁了,还在饭店洗盘子洗碗,和几个人合租在一间很小的出租屋里,每年也回不了几天家。
但五叔这个没福气的老头,他却去了。
喜丧。热闹。喇叭,鞭炮,乱乱糟糟,五婶躺在床上,没到灵棚前。两个女儿泪眼汪汪陪着她,她没怎么哭,看上去挺平静。她说,你爹走了是享福,让他放心走,我会替他看孙媳妇啥模样,会替他抱抱曾孙子。
终于走完所有的过场,现在三个儿子和四个儿媳,就挤坐在小屋外间的厅里,安排她的残生。
大儿子还像小时候,一着急就结巴:“大孩结婚,把这些年打工的钱全花光了,以后还得帮二孩盖房,我们两口子不出去打工怎么办?”三儿子一晚上就那么一句话:“我在家伺候咱妈,两个孩子学费你们给?”小儿子也不退让:“你家负担重,我家又轻啊?”“一家三个月轮流来?”“不行!咱妈要是这三个月里死了,这可怎么算?”“一家一个月轮流来?”“打工哪这么好请假的,来回路费得多少钱?”一直吵到深夜不欢而散。
她躺在黑暗里,人老了,这夜,真是又暗且长,有一串混浊的眼泪湿了她蓬乱的头发。
绝食6天后,她被送进镇医院。医生说器官都已衰竭,送来已经太晚……
五婶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儿女们哭得伤心,亲邻们都劝,你们都尽心了,老两口想一起走,你们留也留不住,再说这么大岁数了,活着自己受罪,也拖累儿女。
悼唁的来客都感慨:真是个明白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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