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_经典散文_.

1.

得从小时候说起。

但关于小时候,我是没有准的定义的,三四岁是小,五六岁是小,甚至八九岁还是小吧。总之那个年纪是不考虑柴米油盐,又因了是乡下,连作业学业也是可以忽略的,而一些事情的记得也大不必追究是几岁的。总之,小时候。

小时候对于方位,没有概念。出村子下地,总能看见南山,南山的关联多了,我便独记得南来。

比如,从南山回来,大姐会一边招呼我们,一边掂了布袋底儿往簸箩里倒东西,先是韭花,短暂亮相后,自是要捣烂或轧碎撒了盐就饭的;接着是山枣,沙李儿,毛栗子,或者核桃,不咚不咚,不不咚咚,从另一个布袋里蹦落到我早早准备好的簸箕里来。

稀罕不必说了!

韭花白白小小,簇簇挤挤,山枣沙李儿毛栗子核桃等则各自圆圆鼓鼓,毛毛茸茸,胖胖嘟嘟,我们扫一眼韭花就别过头盯了这些个果子,几只小手拨拨浪浪在簸箕里好一阵拨浪,终于每人这手拣一颗那手握一粒在嘴巴里咬了,咀嚼,咀嚼……

空气都香甜了。

我对南山的念想在这咀嚼里生出无限多来。

2.

我经常的打我们村跑出去。

往南。过一个河滩,穿一片柳树林,嗯,这柳树林应是野长的。呼啦,呼啦,每年的春风只过上一过,所有的柳便会了意,由着性儿欢实实朝了天空开枝散叶。待秋风哗啦啦再过一过,又都暗戳戳褪了光鲜,光枝光杆地好一阵消沉。我当然更多地记得它们的飒爽。虽不同于垂柳的袅袅依依,但无论合抱的老柳,还是青涩的新柳,总无改它们枝条本身的纤纤细态,只要风来,便飞天摇曳曼舞不断。稀疏密麻的影子里,伴了鸟雀叽叽,虫蛙咕咕,风情不消说了。这片柳树林,那是绝对的乐园,以至于我常恍惚前几还是啥时候又折了枝条编了帽子套在头上,捡了柴棍儿当枪,学那打仗的人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来着。

柳树林过去是条大坝,大坝下是东流的洛河。说起洛河我有点丧气,比河滩那条河宽太多了!河滩那条河总是清浅,由最头处两三眼儿泛水泉汩汩而来,河面上老浮着大片大片的圆叶菜,那圆叶菜我们叫水萼玑来着,捞了剁碎拌上麸子喂鸡是绝佳的。那河的窄处也不设桥,中间几块大石,踩点着就过了。倘若值了夏日,我们总赤了脚拎了鞋子在平缓宽敞处踩着河底圆溜光滑的鹅卵石噗擦噗擦趟过,水花能溅多高就溅多高。可这洛河是无论如何趟不过去的。宽深不说,不定哪处还有旋涡。夏天里能听见大人说谁曾在这河里洗澡给淹死了。洗澡不稀奇,但因为洗澡就死人,足见洛河的可畏了。那人多是误入了旋涡,我想。要是我凫水厉害就好了,即便入了旋涡,或许可以逃生。但我是羞愧的,那旋涡钳制了我下水的勇气,我一直都是旱鸭子。

但洛河有渡船。

顺大坝往东,一条木实渡船,船板宽平,常年累月横在河里。挨着大坝搭建的毡棚里住着我们村的一个大爷,管着摆渡,因为大队供了粮食,本村人乘船是不付费的,但别村或河南那边的,无论走亲戚还是赶集要付五毛还是几毛来着。我每次冲上大坝,见有人摆渡,就会聚了神看。他这营生时常有钱拿。一有来人,往往河这边或那边远远一声招呼,几个吆喝,大爷也回个吆喝或扬个手势便去解绳解缆。过来过去的乡人大爷大都相识,偶有不相识的,船上问上几句,啥地方人做啥子去或者多大年纪,明白不明白的,便算相识了。我看大爷摆渡也看河苇,烟霞,以及河心里忽而飞起的鸥鹭,这常能花费我前个半晌日或一个日头快掉致河里去的午后了;倘若无人可渡,那渡船自横着,毡棚处也有炊烟闲闲地飘着了。也有很多时候,我们就地捡一堆石头子儿往河心撂,一下一下,使力气随了石头子儿化作弧线远远地快速地落在河心里。

这时候南山已然很开阔了,柳树林和大坝的阻挡都在了身后,倘若过了洛河,撒丫子跑个三二里,就真是南山脚下了。

南山还真不远。

3.

本村子人摆渡不用付钱,但单单小孩子肯定是不肯摆渡过去的。

我跟大姐坐过好几次这渡船。说是坐,大人基本上都是站,只有我们这些小人必须老实坐着,否则大人就要恫吓,掉河里可喂鱼了啊!一根长长的黒缆线半人多高,从岸这头一截高高的木头桩子绑到岸那头一截高高的木头桩子上。摆渡大爷也不撑篙,船上的篙桨一并闲着。等人上齐,连带行李物什放好,站稳,大爷解了船头绳索,伸手拉了缆线,脚蹬船板,身子一斜,再手膊用力一个拽送,船就往对岸去了。

我跟大姐坐过好几次这渡船,但都不是去南山。多是在河对岸沙土滩里挖地丁,白蒿这些药材,要么是去对岸的坞镇上赶集。其实那些白蒿、地丁我们这边沙滩也有,但河南那边地里更多。于是就常三两个结了伴到对岸挖。赶集则是大包小包用二八自行车驮了去集上卖些袜子手巾等。

赶集的坞镇就倚着南山,离南山很近了。但赶集主要操心卖货收钱,南山多是不思量的。

挖草药就不同了。不挖了就找个沙坨坨一屁股坐下来,一边拿茅茅尖(一种甘草,早期抽出的嫩白花尖和土里结的节节根都很甜)吮嚼,一边拿眼睛对了南山。

其实就是傻望。巍巍南山,大名几何,彼时我并不知道。村里人也只说南山山大,南山山多,山那边是山,山再那边还是山。当然也偶而说说山里的野兔子,狼巴子。

也真是大。望来望去,连连绵绵,蜿蜿蜒蜒,有高低没长短。跟坐在打麦场上望过去黑黢黢青黝黝的一条长带不同的是,在这河南岸我能望见巨大的山石及挂在山腰上不知道名字的树。但依然是东望望不到头,西望也望不到。

我想南山吸引我的不光果子,也会有别的吧,比如小人书里的山洞,猴子。或者,庙,姑婆子。

我总是期待大姐带我上南山,一次也好。

4.

但是一次也没有。 我小学读完了没上过。我初中读完了也没上过。

这归咎于父母不在后每日里要囿于的生计。十五六岁的大姐俨然是个大人了。闲时赶集,忙时下田,劳碌着全家吃喝花用的必须,我似乎也习惯了。加上求学以后,少有时间着家,南望南山,只当她背景一样的存在。

我哥订下了亲事要娶亲的时候,一起张罗的我三叔说,南山那边捎话了。

南山,以这种方式被提及。我扎了耳朵听。

大意是:南山那边捎话了,也想过来。说我哥是那边根儿里的侄子,虽姓石,总归是那边的后,如今要成家了,想赶头猪再裁几尺布过来……

总之是认亲的意思了。

不让来不让来!我五叔说。

我零星知道了一些旧事。因为动乱年代的一些作为,持枪带伍的我亲爷也落了个在南山里吃枪子儿的下场。我亲爷死之前,我爹我三叔早早被我奶奶带至这石氏村落,改了名姓得以保全,及至长大和安定多年后,南山诸事便翻了篇章。但南山我爹我三叔的叔伯至亲还有,我爹不在后,我三叔跟他们还有往来。

这往来自是暗里,我奶奶定是知道和默许的,少不得也暗中叮嘱,但她向来没有在人前说过南山,至少我不曾听她口里说过,也许大人之间或有交流,只是我不得知。但无疑南山大门大势风光不再。作为一辈子都绝对拿事儿的我奶奶来说,在我哥这事儿上没有附合我三叔,石家这边便是我五叔说了算。我五叔当然说了算,根正苗红,真正的石家后人。我奶奶堂屋里一直挂着我五叔参军立功的军装照,镜框框上还别着大大的红绸花。

所以,南山那边最终没什么人过来。

不光我哥这事儿没来。后来我奶奶去世也没来。

想来我三叔心里总是积了些恩怨的,以至于恩怨成了遗愿。多年后我三叔去世留下话,他儿子便给他另辟了墓地,没入石家祖坟。

如此,关于南山,告一段落。

只是关于南山,我已知晓众多名字。这边的叫熊耳,那边的叫伏牛,再那边为外方山。它们同属秦岭余脉,或余脉之余脉。而这边的名里,又东有灵山,西有女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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