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铭
早上去北市场购物,市场楼梯边有个水果摊,说是摊,不够准确,盛放水果的竹筐直接摆放在地上。摊主是一位五六十岁的乡下女人,这从她朴素的服饰和还没有褪尽黧黑的脸色可以看出。这个摊大概存在一两个月了,我偶尔路过,会买点水果。她用的秤是老式的,有秤砣和秤杆的那种,不是市场里的电子秤,我以前在农村用的都是这种秤,没有什么违和感。
今天我买桃子。我捡了四个,放进塑料袋,拿给她称。她说,凑足两斤吧。我点头。她往袋子里放了一个桃子,然后说,两斤。我不精于算计,但凭感觉就大约断定五个桃子不够两斤。我歪着头,要往她小秤杆的秤星上看,她又往袋里添了一个桃子。走出市场时,我突然想起上次在她那里买了两个火龙果,她先说是两斤七,我说哪有那么重,她又看秤星上看了一下,说,我看错了,是一斤七。我当时以为她真的看错了秤,不以为意。再经过这次,我修改了看法,这位外表纯朴的乡下女人耍的是短斤缺两的把戏,一种小农式的狡黠伎俩。
在她不远处就有一个市场管理人员放置的公平秤,大概她还是是有所忌惮,还能“知错就改”。我还碰见“将错就错”的事。两三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暴雨倾盆而下,我在街边避雨,街角阴暗处蹲着一位乡下老人,六七十岁,穿粗布衣服,解放鞋,身材有些佝偻。他的面前摆两个乡下直筒的竹篓,篓里是一些没有卖完的荔枝。他看见我,就喊:阿弟,自家树上的荔枝只剩下这些,折价卖给你。我听着暴雨敲打广告牌、屋檐铝合金屋顶和玻璃窗等的声音,看着这位老人的身影,想起我在乡下的父亲。他又说,我折价卖你,要早点回家。
他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一斤五块,不贵;总共四斤,我不需要这么多,同情心爆棚的我为了让老人早点回家,就掏出二十元全部买下。他用的也是乡下那种老式的秤,我没有去看秤星。雨停了,我回家打开塑料袋,惊讶地发现袋里的荔枝有一半以上已经烂掉了,无法食用。我找出多年前用过的一把弹簧秤,一称,更无语了,只有两斤半。
走在路上我思绪联翩。这荔枝老人运用一种农民式的小聪明,懂得利用别人的同情心,以作假的手法卖出商品,也零零碎碎地把诚信也卖了。桃子妇女巧妙地利用顾客的粗心,获取多余的微利,也一点一点地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出卖了。对商贩,多数人对他们渔利的手段会有所防范,但对这些外表憨厚的农人,我在文章中歌颂过的父老乡亲,我躺着中枪的感受更为难受。
七年前,游览沈从文笔下如诗似画的凤凰古城,也是在街边买水果,一把老式木秤翻身一变,成为宰游客的利刃,在《边城》主人公翠翠华丽转身为翠翠酒吧的旅游区,我也能见怪不惊,挨宰后顶多诅咒几句“商品社会,道德沦丧”,再就是文绉绉地说几句沈从文的话:“我要建一座希腊的小庙,里面供奉的是人性。”而后不了了之。书生清谈无用,于此也可见一斑。
写这篇文章时,我想起一件小时候经历的有关秤的事。那时我不到十岁吧,母亲拿给我两毛钱,到盖尾买蛏。三角街是镇上的一条小街,街道很窄,两边的店铺就常罩在阴影里。卖蛏的小贩就在这阴影中用那种老式秤称好了蛏,拿走我手中的钱。回家后,母亲拿自家的秤一称,只有五小两多,当时两毛钱可以买半斤(即八小两)的蛏。母亲怒气冲冲地拉着我找店主“算账”,小贩是地头蛇,不承认买卖欺诈儿童的事实,反而破口大骂母亲撒泼耍赖,什么粗言野语都从他那张丑陋的脸庞迸射出来。四周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母亲本想来讨个说法的,却反受了耻辱,怒气无处发泄,就狠狠地打了当时吓傻了的我一巴掌。我很委屈地一路大哭着回家。这件事也给我的童年留下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
人们谈“重建道德”,动辄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商品”,商品只是一种工具,要归咎的应是背后的人和人性。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听过有关在秤上做手脚的故事。邻里有位青年,农余当货郎,也就是卖点小虾米等。他曾得意洋洋地向邻居吹嘘用秤的“技巧”,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种是提起秤时,悄悄地用中指摁在前面的秤杆上,这样称出的东西一斤会重好几两。邻居们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演示这个动作,有人也去尝试,但都没他做得隐秘。再就是把秤尾包的铜去掉,他没念过多少书,却能狡黠地活用物理学上的杠杆原理,让货物的那头变重,让秤尾这头翘起的良心变轻。更滑头的方法就是在铁秤锤下加一点铅。他先把铅放进小陶盅,搁火里融化后,倒一点在秤砣下的凹处,冷却后他的秤就成了特制的,一斤的东西能称出十七八两的分量(旧制:一斤16两)。他得意地演示给我们看,翘起的秤杆撬动了大家的惊讶声和欢呼声。
邻居没有对这些提出异议,大家反而把他当作能人,恨不得也有机会露上一手,大赚一把。我也是到现在回忆后才想到,不诚信、欺诈等在现实中有广泛的土壤,与城乡的分野无关,与人性有关,值得我们反思和深挖。孔子曾说“礼失而求诸野”,但我们的乡野并不完全像我们所期望的美好、百毒不侵。现在,我的那些乡邻,很多人都进入城市,做大生意的,开办加油站;做小生意的,做包子、煮扁食等。顺便说一事,乡邻在办加油站的草创阶段,一些人用欺诈的手段牟取暴利,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最常用的伎俩就是在油枪上偷偷按一条“回流管”,这样加十升的汽油,有一两升“回流”了。当然,这只是早期的情形,这装“回流管”的加油枪总让我想到小时候那种特制的秤。
在乡下,每家必备一把秤。从走村的商贩那里买回的东西,都要用自己的秤在称一称,以防缺斤短两。自己防范着被欺诈,自己又想方设法去欺诈别人,这种道德怪圈、互害模式,乡下也有,一把分量很轻的秤就是一种象征。
秤在中国已经用了数千年,一斤十六两,有十六个刻度,也就是十六个秤星。前六颗秤星代表南斗六星,象征四方和上下;后七颗则代表北斗七星,象征用秤者要像北斗七星指示方向一样公正不偏颇。尾端是福、禄、寿三星,用来告诫生意人要诚实、讲信用、不欺骗。古人谆谆告诫用秤者不要短斤缺两:少一两无福,短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这样的告诫,现在还有几人记得?还有多少人对秤星有敬畏之心呢?
光是道德说教,这远远不够,必须与规则相结合。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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