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伤_经典散文_.

      我坐在县医院门诊大厅内蓝色的椅子上,手上捏着母亲的CT报告单,脑子里一直反复出现那几排字:肋骨多处陈旧性骨折,胸椎腰椎多处膨出。陈旧性骨折,还多处,母亲什么时候骨折的,为什么当时就没有进医院医治?这么多年了,她该有多疼多不舒服,为什么就一直没有想到早点带她来检查,她养了我们兄妹三个算是白养了。悔恨就这样一点点地从全身各处渗透进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包裹我,让我窒息,我不敢想象这么多年母亲疼痛起来的样子,一想就心痛不已。

    母亲倒是显得轻松多了,她看见报告单,松了一口气,说,没大病就好,免得拖累你们。说完,就背上黑色的小包上厕所了。

    母亲是我周末回家骗她来县医院检查的。她除了有风湿性心脏病外,右腿还疼,从臀部一直疼到小腿。她也不经常吆喝,只是用手敲打,从臀部一路往下敲,用了拳头,“砰”的一声,“砰”的又一声,闷声响,用的劲很大,好像用力敲打后,就不再疼了。偶尔嘴里“呲呲”两下,再随意骂几句,骂天气,鬼天气,一到阴天就开始疼。

    每次听到母亲敲腿的声音,我的心脏就会跟着那个敲击的节奏跳起来,“嗵、嗵”的,很不安宁。我老早就喊母亲到医院检查一下,她这个人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固执,自己给自己看病,用推测的语气,原因也在不停的变化中。人老了哪里没个疼痛的,可能是早年间生你们几个月子里冷到了成了老寒腿,可能是坐骨神经疼贴贴膏药就好了,诸此种种。有时候也拿一些理由去搪塞,春天等地里的菜种了就去,夏天等田里的水稻扬花了再去,秋天等地里的玉米收了马上去,冬天又等过了年再说,哪个过年还在吃药。理由一大堆就是不去医院,疼厉害了就找镇上的医生开几颗止痛药买几片膏药贴一贴。

    今年春节我看到母亲敲打的时候更多了,嘴里“呲呲”了继续骂,不骂别人骂自己,真的是老不中用了,就没一天安生,不是这疼就是那痛,早一点死了还要好一点。

    听见母亲这样咒骂自己,我不想再跟她商量去医院检查的事,心里琢磨着干脆找个她接受的理由直接去医院。

    单位每年都会体检,母亲是知道的,有时候稍稍晚一点,她还会问,你们单位今年咋个还不体检。体检后她又问,有啥没得。我说她,管得多,你把这份闲心用一点在你自己身上就好了。

    周末回家,正是春分,下着细雨,屋前的梨花已经谢了,菜地里的樱桃花倒是开得正好。母亲戴顶草帽手里拿了根长竹竿,仰起头轻轻地敲打着樱桃树,粉白的樱桃花纷纷落下来,沾在了母亲的肩膀上草帽上。春天的雨是斜着飘的,草帽那么小,估计母亲的肩膀已经打湿了。我心里一时有股无名火冒起来,下了车大声喊,妈,下雨呢,你在干啥。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说,这个樱桃花开得太密了,要疏一下,不然结的樱桃又小不说还苦。我说,你的腿是不是不疼了,自己不能受寒还去淋雨。母亲这才走出菜地,在地边的石头上刮了几下脚下的泥巴,又跺了跺脚,才走上台阶走进屋,每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一个湿脚印。

    有时候我对父母说话,语气很重,心里就是责怪他们不会照顾自己。现在条件好了不愁吃喝,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好自己,可是,他们一天一刻都闲不住,从早上起床就在忙,为了种一点粮食栽几把菜淋雨阴汗感冒好一段时间,得不偿失,看病买药的钱都可以买粮买菜了。好言好语地说,狠声恶起地说,都不管用,一边答应一边继续。

    母亲换了件厚衣服,我倒了杯热水递给她,说,我刚在市里的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单位的体检表用不上了。母亲问,好多钱。我说,差不多小一千,没人用可惜了。母亲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又问,那可以把钱拿出来不。我肯定地说,不行,没人用只能作废,莫法换钱。我也停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又不用花自己的钱,妈,你明天跟我去把这个体检表用了算了,不用白不用。母亲有点犹豫,眼睛在屋子里打转,嘴里嘟囔着,这样事没做那样事也没做。我说,不耽搁你时间,来去两天就好了。

    就这样,母亲跟着我去了县城,又跟着我去了县医院。我的母亲不太好骗,尽管她已经七十一岁了,她可是当年的小学毕业生,读了六年书,用她的话说,还认得几箩筐字。对于母亲的身体状态,我心里也没底,我偶尔跟医生小声一点说话,她都会用怀疑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看,那意思是,不要瞒我。

    医生听母亲说腿疼,问她头疼不疼,左右手有没有使不上劲的感觉。边问边对我说,人上了岁数,最怕心脑血管出问题了瘫痪,还是要好好检查下。医生的话应该吓住了母亲,她说,瘫痪还不如一口气上不来算了,遭那个罪恼火。

    除了心电图,彩超外,母亲又做了CT,胸椎腰椎和脑部都一起检查了。

    母亲的各项检查做结束了,我们坐在门诊大厅的椅子上等报告。我劝了几次,让她先去医院外的小吃店吃一点东西,报告还要等一会儿,她说不饿,报告拿了再吃。

    怎么可能不饿,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我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她想第一时间看到报告听听医生会怎么说,她怕听不到真话。

    母亲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的小包上,看起来很镇定,偶尔咳嗽一两声,眼睛盯着那一长串取号的人群。

    前几年我也是经常进出医院,等报告的滋味尝了很多遍,报告没有出来心就一直悬着。实在不愿意母亲也这样担心,想让她心情放松,偏偏医生的每一句她都听得很认真,脸色在每一项检查后变得越来越凝重。

    拿着检查报告,我坐在医院的大厅里,等上厕所的母亲,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母亲身上居然有这么多老伤,她的肋骨是好久骨折的,为什么没有医治?她的椎骨膨出那么多怎么没听见她喊不舒服过,还有她随时都在揉膝盖,为什么我们就没有早早地注意到?

    养人有什么用,还不如养条狗!这句话是农村老年人遇到不孝的子女时经常说的一句话,此刻应该从母亲嘴里冲出来,带着挥着木棒的“赫赫”风声,一棒一棒地狠狠地敲在我的身上。

    每一项报告单出来,我先看,看了递给母亲看,不可能没问题,心脏,肾脏,都有毛病,母亲说,都是老毛病,没啥,直到看到CT报告单,我的心里翻江倒海时,她倒彻底轻松了。

    母亲的右腿摔过,这是我知道的。那是一年初夏的一天,我在中学住读,母亲说好了会来镇上卖蚕茧,中午在镇上等我。母亲每每卖了什么都会带我吃一碗牛肉面,再给一两元的零花钱。对于这样的日子我是期待的,一上午的课也在心不在焉中缓慢地度过,就等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响。那一天中午,我跑到镇上的蚕茧站时,母亲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空背篼。我高兴地喊她,问她蚕茧卖得好不好。母亲没有站起来,她的头发是湿的,挽着的裤腿也是湿的,脸色苍白,看起来没有一点精神。我慌了,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就是早上赶车走得快了点,下坡时踩滑了,摔了一跤,膝盖肿了。她还说,幸好蚕茧装到口袋里的,没有粘上泥巴。从村里到乡上乘车,要走五里的小路,我不知道摔到又站起来的母亲是怎样一步步走去的,下着雨,背上还背着几十斤蚕茧。家里活路太多太忙,母亲没有时间休息,右腿就慢慢变型了,膝盖内弯,整个右腿就像短了一截,走路迈右腿时,总是要踮一下。很多年后,再说起这件事,母亲说,那天早晨摔下去,她用力起来时听见膝盖响了一声一阵剧痛,她就知道肯定出问题了,疼得她脑门子都是冷汗,腰都直不起来。我也责怪过她,都这么疼了为什么不找人送她去医院,还去卖蚕茧干嘛。母亲说,你倒说得安逸,蚕茧捂黄了哪里卖得上价,那么一大早,还下雨,鬼影子都没得一个,还找人,还不是要硬撑啊。要是现在,怎么也会送到医院照片子,也不至于落下残疾。可是,那些年,村里的人生病都是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母亲也一样,忍痛回去后,无非找了村里的医生包上草药而已。

    我想,是不是那一次的摔跤,也伤了肋骨,根本没有医治就成了老伤?如果是这样,母亲该是遭了多大的罪。

    母亲出来了,她站在厕所门口东看西看,肯定在找我,母亲的反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么小的门诊部,中间就这么十几排椅子,她忘记了我在哪里,一排一排地看,伸长脖子,眼神看过去又看过来,还皱了下眉头。天哪,我可怜的母亲。我要忍不住流泪了,赶紧站起来大声喊,妈,这里。

    我带了母亲找内科医生看报告单,让医生一项一项地讲给母亲听。心脏病不能停药,继续吃,要控制住血压血糖,肾上的小瘤子每半年检查一次没变化也不用管,胸椎腰椎膨出比较严重,压迫了神经自然会疼,只能做做理疗,那些陈旧性的肋骨骨折只能那样了,岁数大了不可能动大手术矫正,还是要少操劳多静养。母亲端正地坐在医生面前的小凳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点头答应。

    从医院出来,我跟母亲商量,回家去准备下就来县城医院理疗一段时间,母亲说,哪里那么娇贵,吃点药不疼了就好了。我又想发火吼她,忍了忍还是算了。

    我和母亲找了个小吃店,她喜欢喝粥。我问她,是不是摔过几次大跤,不然那些老伤是怎么来的。她说,摔跤撒,那几年肯定是经常摔,只要还能动,找医生开点药吃了不疼就好了。我还是忍不住责备了几句,不晓得对自己好一点,浑身的病痛就是这样一点点地存下了,摔下了就应该去医院,村里的医生也就止个疼,也不晓得五脏六腑怎样。

    母亲喝的是花生粥,配了几个小肉包和一碟胡萝卜泡菜。她把掉在餐桌上的胡萝卜丁挑起来,放在碗里,一口就倒进了嘴里。她说,那几年,钱不好找,一个钱都要掰成两个钱用,一点点病哪里还能去医院。也不是大病,我就怕生大病,又花钱还医不好。

    母亲始终认为她那一身的病,没有一个是重病,都是小病小痛。我只是自责,用在母亲身上的心思太少,那些口头上的关心有什么用呢,她的疼痛只能她自己忍着,我还能做些什么?

    回家后,我给大哥打了个电话,问他知道母亲身上的老伤不,知道她多年前的肋骨骨折是怎么回事不。我的语气肯定不好,大哥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我,母亲在我怀孩子那一年还摔过一次重的,从几米高的猪圈楼上摔下来,右腿小腿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生活都不能自理,依然只请了村里的医生包草药,那一次只顾了腿,也想到其他伤,应该也伤了肋骨。我再也没忍住眼泪,那一年我因为婚姻自作主张正和家里闹别扭,母亲说过狠话,她让我以后再苦再累也别回家哭,我也说过狠话,哪怕是要饭也不会回家要。结婚后的两年,我是真的没有回家。那时通讯也不容易,就这样和家和母亲疏离了两年。母亲摔的那么重,我已经有了工资,我应该送她去医院去照顾她,可是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老伤已经长在母亲的身体里了,我又能做些什么,生儿育女又有什么用呢?望望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看电视的母亲,我想要去抱抱她,告诉她我的悔恨,我不该跟她置气。可是,我终究没有迈开腿,只能望着那个头发已半白的背影默默流泪。

    母亲第二天就回村里了,她还是惦记家里的田地鸡鸭,我用了很轻很轻的语气告诉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做重活,不能累着了,春捂秋冻,减衣要慢,家里安顿好了,就来县城好好治治老伤。

    母亲一一答应着,她说要去买几把茄子苗和辣椒苗,这几天下了雨正好栽上。

    送母亲回家,她欢天喜地地告诉父亲,没大病,都是些老毛病。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那些老毛病长在她的身体里,也刺进了我的心里,再也断不了根。

继续阅读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匿名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