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时光的影子走动(发《湖南文学》2017年12期)_经典散文_.

              
      

                拎着时光的影子走动
                                       
                                 一
   

     要不是山顶那棵树的提醒,差一点就迷了路。
     对,是树,老得皮包不住骨头并被什么折断的枫树,却在时间里站立着,像个淡看闲云的老人。
     沿着树的方向往上爬,爬到山顶,累得一身是汗,喉干舌燥。这才发觉人力不如山力,山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似要绝尘而去。茫然中,隐约传来几滴水声,哪怕细得像在梦呓,又像某种清脆的梵音,也能感觉得到一滴两滴三滴……在往下落的情状,那种不紧不慢的姿态和湿润,让人骤然涌起望梅止渴的惊喜,还有几分对生命的渴望。循声走去,枫树底下掩着一口废井,形同裂开的嘴巴,像有许多话要说。如果离它稍远一点,还真发现不了。贴着井口朝下看,黑乎乎的,仿佛藏着数不清的岁月。但看不见水,看见的,却是时光在悄悄流逝。
     峁山多雾,我来的时候还没散。这样的雾,水一样移动,遮得你不知身在何处,更能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不料,这气味“哗啦”一下钻进我的心里,然后树木一样生长,分枝,散叶,开花,结果。那果实,有着菩提的味道,而且愈来愈浓,裹得你也如一团雾了。恍惚间,又化为一座庙宇——树木、瓦檐、壁照、菩萨、木鱼什么的,一样不少。那一刻,我怀疑是不是感觉出了问题,下意识掐了把大腿,痛感还在。哦,原来是个幻觉。怪不得我爹说,一起雾时,山上会现出庙的影子,还有木鱼声在响。直到有一天,我从《巴陵县志》上发现这么一行字:“东去岳州三十里,横亘峁山,有广布寺,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为大佛师朱太公所建……”才确信这山上有庙,并是座能上地方志的庙。从字面上解:广者,大也;布者,施也。用时下的话说,即惠及众生的意思。想来,山上有雾,有庙,该是个佛音缭绕、井水幽深的净地吧。起先,我弄不懂一口井对一座庙有何实质性的意义?等读了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里的句子: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终于明白一泓井水,不止能洗净牙齿,还可以洗却心中的尘埃。
     朱太公是谁?为何连个法号也没有……一连串的疑问像巨大的诱惑吸引着我。所幸先前对他的身世略有所闻:那年春天,战火把天空烧得一片滚烫,地下的难民潮水似的涌动。天空下,硝烟、血、断壁残垣和一个个仆倒的饿殍,组成一幅黑色图画。战火无情,他的母亲,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在这场逃亡中倒下了,饿死了。尽管他的哭声足以让时间停顿,然而终于没能唤醒那双紧闭的眼睛。到最后,落了个卖身葬母,连姓氏也不属于自己的结局。战争的惨烈,失去亲人的痛等等,催生了他一颗向善向佛的心。我想象不出他的内心是怎样的伤痛,但猜测得出以后的岁月里,他的芒鞋一定在山水间流转,把南岳衡山、五台山、灵隐寺、华法寺等一些古寺宝刹的路连了起来。久而久之,山川灵气与佛理大道,一齐踊进他的心里,泉水一样滋养着他的身心。在我们那儿,出家当和尚,就算做个顶不济的俗家弟子,也很遭人非议。我曾试图用一个少年的眼光去打量一个人从伤痛到寂静之间的距离,抑或其精神涅槃,却无从下手,倒听老辈人讲,那个朱癞子(据说小时候他生了满头的疮,赖得斑斑点点)云游了很多年后,又突然回来了,一脚踏进了峁山。想必,他的举动一定让许多人充满疑惑,并不可思议,我却在这疑惑里听出了不屑。你想,他的涉水而去,又踏雾而来,实在有点唐突,简直终点回到了起点。但,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似乎,比满山的大雾还要神秘。
                        
                      二
    不用说,他是冲着一座山和山下的人来的。
    的确,这里太需要有一座庙宇了,好让周边的村民有个灵魂净化的地方。我的记忆告诉我,山的南面是徐家大屋,反背是陈姓屋场。透过雾蔼,听得见鸡鸣狗吠,还有人在说话,在咳嗽,在喊叫。只是,那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很重,分贝很高,跟吵架似的。要说,这里的地形地貌属典型的山地,一路走来,除了山,便是坚硬的石头,还有比石头更硬的风,抓一把,能感觉到它的锋利。再有就是,一根比一根硬朗的树木,挤得那些空气“哧啦哧啦”的响。日子,便在这样的气氛里起伏晃动。很多年前,爹曾告诉我,山的这边住着徐达的后代,那边蜗着陈友谅的子孙。他们的先祖曾因抢占地盘而结下了梁子,形同生死大敌,以至不愿在同一片空气里呼吸。对这样的描述,我总提不起精神,认为是杜撰或以讹传讹。不料,多年后,我在《明史》中还真找到了依据——徐达与陈友谅确实水火不容,一见面,除了骂,便是拼杀,斗得你死我活。年月一久,这解不开的仇怨,刀子一样刻进了子孙后代的骨髓,使得他们动不动就大打出手,以命相拼。那股狠劲,别说干掉一只野鸡野兔,即便捅死一头老虎或狮子,也不在话下。到现在,虽一山之隔,彼此仍互不往来,大小事情都较着劲儿。10多年前的那个上午,我从山脚下路过,仰头一望,看见徐姓族人抬着一具棺木往上走,爬到半山腰,恰好与那边陈家屋场的迎亲花轿撞了个正着。话不投机,少不了瞪鼻子上脸,连空气也在一块块板结。果然,没等我省过神,山腰上便“咣当咣当”打了起来。刹那间,咒骂声、打斗声、喊叫声,以不同的方式交集汇合,融成天底下浩大的混响。这混响,像一支穿透力极强的摇滚,呈放射型传播,将远近的事物覆盖,更让一山的树木和阳光浑身发抖。听说这打闹的缘由是冲了喜气或犯了什么煞。现在想来,其症结仍在那纠结不清的所谓世仇上。世仇是一株狠毒花,它的种子埋在人们心里,汁液渗进了五脏六腑,一旦被某种空气激活,马上会突破各种关口从体内拱出来,迅速生长,开出诱人的花朵。这花朵,散发着不可知的鬼魅气息,吸一下,让许多人意乱神迷,不可自拔,像遭遇了鸦片。便想,佛法可能就是针对这种病灶应运而生的。前不久,听一个研究佛法的朋友介绍:在佛的眼里,整个凡尘俗世,即便小到一棵草,一只蜘蛛或一粒蚂蚁,全是众生,是各不相同却又身分平等的相。而众生里的人活得并不快乐,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各怀心思,一不小心,把心智给遮蔽了。这么一说,我便理解很多年前,为何大佛师要花整整10年时间建造这座广布寺了,其目的就是让受困的人心过滤一下,还原赤童的本真。自然,建造庙宇时没忘做两件事,一个是在庙的周围栽上不少枫树,让一树树浓荫加深佛的气息和一山的宁静。另一个是,打一口深井。
     山有山脉,也有水脉。水脉隐在山槽里,汇集了一山灵气。哐当,哐当,一锄锄刨下去,白线似的水冒出来,反映在他的脸上,水波一样在漾。整个夏季,大山里响着金属与石头的撞击声以及泉水的清韵。当然,还有一颗菩萨心脏在跳动。他在挖这口井时,肯定想到了许多。譬如泉水冒出来的样子,让他见了很开心,仿佛看到了生命源头。没多久,水便满了,不溢不流,呈现出平静的状态,有如他水波不兴的面盘。自然还想到了光,佛光或月光。月光是一种奇异的光,能洞穿人的心魂。月光很好的夜晚,在井旁小憩一会,或打坐,或轻吟几首有着禅意的诗句,该是怎样的空明。不久,井造好了,砌上石栏,装上辘轳,铺了一级一级通向寺庙的石板路。然后栽下几棵枫树,一个幽泉深井的气象便出来了。我想,此刻的井在他眼里不再是个具体的物象,而是他的心。辘轳一摇,便有了生命的节奏和愰兮惚兮的味道。
    一口井,只有在时间里,才显示出它的深度。许多个日子,大佛师做完早课后,挑一担木桶,踏着石级而来,往石井栏边一站,朝着四周的村庄以及更远的大湖深深凝望,平静的脸上,透着历尽艰难后才有的慈祥,他的眼神里显示出大山一般的宽怀。
                  
                       三
   
    月光如期而至。
     最先照亮的是井和井旁的枫树。树木被月光浸泡着,成了一团团绿雾。井,却更加深邃,像一座山的眼睛。天地静穆,月光不停的泼洒,仿佛天上也有一条溪水注入井内。这时,大佛师踏月而来,盘腿而坐,开始诵经。左边是深井,右边是枫树,这样的环境很适合做功课。在井与树之间一坐,有了一番菩提之象。月光把他嚅动的嘴巴照得分明,吐出的词儿清晰可听。我把耳朵竖着,就算隔着很久的时光,也能听清他说了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话。苦海,很苦很涩的心灵之海,可能世上真有这样的海吧。稍稍一想,那些沉溺打斗与猎杀的村人,他们的心智还真迷失了方向,蒙上了尘垢,再不从迷途上折回来,准会掉入无形的陷阱。因而,大佛师要做的是一遍遍敲响木鱼,一遍遍地诵经,化去他们心中的戾气。倘若把他们点化了,觉悟了,才是大功德。
     不久,有人上山了,拜菩萨。但不是山脚的人,他们才不信佛,信的是铳管子。砰,一只野鸡栽了。砰,又一只野兔没了。铳声一响,震得一方天地摇摇晃晃。每每此时,他的心为之一震,额头发紧,把木鱼敲得很响,很急促。这动作,像在为山里人忏悔,又像在超度那些丧生铳孔下的亡魂。或许,还在念叨——作孽啊,作孽!他是个不杀生的人,见了血就害怕,何况早年的那场战争与眼下的猎杀没啥本质区别。好在,木鱼声与血腥气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木鱼,当然是木做的鱼,状若龟鳖,铜黄闪亮的颜色焕发出岁月的质感,浑圆细长的木法器儿往上一敲,溅出不少音韵。从表面上看,接连不断的敲击,像在演奏一场打击乐,明快,欢乐,而又富有节奏,带给你花儿开放一样的美好。静心一听,又像泉水从石缝里冒出来在往下滴,清脆、湿润、透明得充满诱惑,让你久渴的身心得到片刻的滋润。可听久了,更像一种警示,似在告诉你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直到今天,我只在影视里见过这东西,就算隔屏听音,也能感觉到那种力量。曾有一段时间,我老是失眠,总觉得哪里做错了事,心里堵得慌,后来,干脆把眼睛闭上,想一下那咚咚作响的木鱼声。过了一阵,奇怪,身体开始慢慢放松下来,似乎从头到脚被它的声音给疏通了。这感觉,就像《大悲咒》一样,有舒筋活络的效果。我不知那些香客们听了大佛师的木鱼声是什么感受,至少一颗心会安静下来吧。然后,一个接一个在蒲团上跪下,朝着菩萨,双掌合十,身子一躬,磕拜;又一躬,再拜,一脸虔诚。佛师坐在一旁,也双掌合十,还礼。即便是个仪式,但我从合十的双掌中,感觉得到那些俗世的心在对过往的行为进行反思与忏悔。而后,绕过一道侧门,依次用瓜瓢在一只大缸里舀水,喝。自然是井水,清得看不见水,只看见水的魂。这水太清了,喝进肚里,把一块块心骨滋润得格外舒爽,吐出来的气息却是舒缓的,看得见一丝丝移动的痕迹。
    香客们喝了水,一个个气色清爽,仿佛不是先前的人了,他们把那水说得很高级,称之为“神水”。而对这样的“神水”,山脚下的村人压根没放在心上,尤其徐氏子孙把脑袋一歪,鼻子一拱,甩出两个字:唬鬼。上世纪70年代,我有个叫徐光大的表伯住在山脚,他是周边有名的猎手,一管老铳,让他的日子擦出火花。每次打猎回来,满屋子飘着香气,酒儿一抿,总要敞开一口黄牙骂几句,祭菩萨的,祭菩萨的,像射出的一串子弹。有一次,我问他早年山上是不是有“神水”?他怎么说,嘿,神个屁,全是鬼话,你又不想想,一个癞子有多大的能耐?我没从他那里找到准确答案,反闻到一股不屑的味道。
     朱太公的确不是什么高僧,连起码的法号也没有,想必,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是有名利心的。但见过他的人,很少看到他有啥高兴或不高兴的表情。大师,这水神哪。阿弥陀佛,施主,世上哪有什么神水,贫僧只是在水里加了干草和当归,对身体有益罢了。这种从骨子里凸显出来的实诚,至少我一时半刻还做不到。
    这山太大,一眼望不到边。我用目光搜寻了好久,没发现唐代诗人常建所说的水潭,倒是山光不错,缭绕着的雾霭给山平添了几分神秘。想必,太阳一出,亮爽爽的,人的视野变得更加辽阔。可惜还是白天,看不到月儿出来的样子。却听说,庙的背后躺着几块菜地。一到春天,佛师和徒儿便翻耕、浇水。清澈的水浇入地里,有了旺盛的生长气息。可能,在佛师看来,菜蔬也是相,是众生。某个月夜,一条黑影蹿进地里,捣鼓一阵,又一阵风飘走了。徒儿见了,说,师傅,追吧。佛师缓缓一句:欲随心生,由他去吧。不追也就罢了,却要徒儿摘了几把菜,放在路口,专为夜里偷菜的家伙备下的。
               
                         四
   
    或许,真有佛光在头顶上照着,以无形之手抚摸众生。大佛师诵经打坐后,兴趣一来,还会轻吟几句颇有禅机的诗,以作消遣。至今还着流传这么一首——
     峁山邀我来,
     林动鸟语开。
     我自幽径去,
     月色印苍苔。
     诗里透着一股禅意,有着月光的味道。可一个“去”字,却又隐含了某种暗示。料想,吟完诗后,一定走进禅房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一眨眼,翰墨的馨香与佛意浓郁的山脉融为了一体。书者,心画也。看来,也是他内心深处的表达。
   可这通达机理妙道的心性,谁弄懂了呢?
   自然,山脚下的村人,几乎整个梅溪流域的人都不懂。他们只知种阳春,种五谷,一日三餐过日子。小时候,我曾从下游一直走到这大山的边缘,没发现一口水井,平日里,乡民要吃水,便到门前的溪里挑。来往穿梭的样子,成了岁月里的一景。但溪水也是有生命的。早年,江南大旱,梅溪说断流就断流了,一下干得堆满炽人的阳光,甚或,看得见一束束火星在冒。大家伙这才想起打井,锄头镢儿一齐砸向地面,震得眼睛里直冒火花。可打一口,枯的。又打一口,还是枯的。气得眼睛发绿,跳脚骂娘,只好挑着水桶,牵线似的扑向峁山上的广布寺。果真山高水高,这井不但没干,反而冒得很有精神。阳光下,长长的队伍拉成一条龙,把伸向高处的石板路踩得隐隐作痛。老头儿搭了个凉棚,袖子一捋,转动辘轳,将一汪水摇起来,摇得与季节一个高度,然后倒进一只只木桶。水,受了指引,悠悠旋转,仿佛是件愉快的事情。他那须发皆白的面影在水里一漾一漾,化在里面了。或许,化入的还有不可知的东西。井,舀了一天便空了,只有等到第二天清晨才满。人们见了水,说不出有多兴奋,掬一捧,仰头而喝,一下爽到骨头缝里,似乎干得快要窒息的人活了转来,有了鲜活的血色,又可在人间走动了。大旱持续了很久,偌大的山,被人们的脚片子甩得在晃,以至那些石板上的青苔也失去生长的信心。
    大雨是在木鱼声里降临的。白亮亮的雨,宛如优雅的佛音,将旷日持久的旱灾给结束了,像结束一场水陆法事。雨过天晴,大山的夜,静得只听见一轮月儿在慢慢升起。那种慢,慢得叫人难受,可以用秒来计算。阔大的静里,人们的耳朵被另一种声音拉长——木鱼在响,一声比一声急促。那声音,从一个毛细孔拱进去,又从另一个毛细孔钻出来,这样的穿越,有一种超度的感觉。终于,山脚下有人不耐烦了,仰着头,愤愤的骂,敲、敲、敲、敲死啊。咒骂声,如一群黑色蝴蝶在空中浮动、旋转,把空气分割成无数的小块,并一块接着一块往下落,化为另一种形式的雨点。骂声,大佛师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过了一阵,木鱼声顺着月光的方向戛然而止,像个休止符在空中滑翔,渐行渐远,走向渺溟。那根浑圆细长的木法器攥在老头儿手里,攥得很紧,终于没有敲下。那一刻,时间静止了,连一缕风声也没有,所有的一切进入圆寂之境。只有月光出奇地皎洁,白得让人害怕。第二天清早,人们才恍然大悟,大佛师圆寂了,圆寂了,在内心的寂静里走完了他的一生。人们看见他坐在蒲团上,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这笑,显然是阅尽人间、洞穿一切后发出的笑,似有长河落日般的静穆与超然。
    老头儿是按照佛教的仪式下葬的。往生极乐,这是个充满迷幻的世界,无疑那个世界向他打开了一道门。料想,那个场域没了猜疑、纷争和嫉恨,其乐融融。村人看见他的徒儿用两口缸合拢将他的身体埋入地底,但看见的仅仅只是肉身,灵魂却与皮囊分开了,说不定仍在大山里转悠。或许,他的灵与肉分离,是上苍的安排,只是此分离非彼分离。可惜,这个过程我没看见,以至于百余年后的今天,费了很长时间努力搜寻,啥也没有。我也想看一下自己的皮囊里藏着怎样的灵魂?照实说,我是个逢善不欺、逢恶不怕的人,平日里,你要是把话说过了头或把事情做过了分,绝不会睁眼做瞎子,定会一争长短,弄不好还手底下见真章。因而,闹出许多不愉快。佛说,放下,放下,再放下。这样一想,我又放下了什么呢?
     大佛师一走,广布寺的光辉迅速黯淡下来,连庙后的菜地一种,也被人偷得精光。
     日子在季节里枯荣。谁也不曾想,大旱幽灵一样又一次降临人间——太阳神高高站着,将一团团火焰撒向山川,似要把满世界晒化。干得快要憋气的村人,把脚步和木桶弄得比风还快,去抢那救命之水。万没想到,为争水井的归属,山脚的徐家大族与反背的陈姓屋场又打了起来。一霎眼,锄头耙头鸟铳统统恶言相向,把所有的狠劲一股脑儿使出来,连兽物们也露出惊恐的神色,拔腿而逃。一绺绺的血,散发着人类体温的血,蛇一样流入井里,将一井的水给染红了。那个黄昏,人们又仿佛听见木鱼声在响,像一山沉重的叹息。到最后,这井终于姓徐了,为啥?徐家大族的鸟铳一点也不含糊。那个生死相搏的场面我无法领略,后来去问表伯徐光大,他却把头低着,眼睛眯着,手指一勾,并吐出一个词,叭,似在回味祖上的壮举。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一朵云被击落下来,跌成一块块碎片。

                       五
  
    人在土地上行走,井在时间的册页里换了颜色。
    鸟铳,这让鸟兽们失魂落魄、背井离乡的器物,终于没挡住小日本的洋枪大炮。鬼子进城那年,一路杀向峁山。那些平日里啥也不怕的村人吓得浑身发抖,像打摆子,哄的一声作鸟兽散。鬼子头目钢刀一指,轰,轰,轰。山顶的庙宇訇然倒塌,一股巨大的灰尘腾入高空,如腾起的蘑菇云。顷刻,一根根高大的树木折臂断足,在痛苦的呻吟。轰,又一声炮响,井里蹿出丈高的水柱,如跃出一条银龙。石井栏、辘轳等化为一个个支离的符号。如血的残阳里,曾接纳过无数手臂、面影和血汁的老井破碎了,如一条生命的脐带被割断,美好的梦境被打碎,留下永远的伤痕交给残阳落照。
     我无法猜度当年村人回来后的心境,大概瞄了下一望伤目的惨状,骂了句狗日的小日本真不是人,又开始打铳了,追得那些小动物满山嗷嗷大叫,像一场灭顶之灾来临时的那分悲壮。
     此刻,雾已散尽,现出大山的本相。夕阳以苍黄的姿态照过来,照得蓬乱的杂草和我一根根竖着的头发形同一幅版画。我是个有心事的人,曾沿着溪水出发,混迹城市,遭遇了不少明枪暗箭,差点魂不附体。现在,神使鬼差般转到这个山顶,走近一段封存的历史和那个时间缝隙里的大佛师,还有一口幽深的废井,大概也是上苍的安排吧。《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岁月风流云散,面对大山的苍莽,我内心有过的那点失落又算得了什么?慢慢走向那棵被炮弹击伤的老枫树,骤然觉得它不止是一棵树,更像一段时光的见证,或一个生命的范本。此刻,夕阳、老枫、杂草、废井等等成了一座山的精神指向。屈指算来,从晚清道光年间到现在已有一百多年的光阴,说长已跨越了整整六代人,然而对于一条历史长河来说又短得几乎可以忽略。在杂草间走动,我把耳朵压得很低,尽可能贴向地面,去探听岁月里的秘密,或听一下先人的呼吸。但除了柴草的嗖嗖声,什么也没有。我把眼晴睁得老大,想找一个入口回到岁月的现场,也白费心机。这是人的局限,占有时空的局限,只好重新靠近那个废井,再次用心视听。可一瞬间,却又分明觉得那白须皓首的佛师并未走远,就在我的身边。他似乎刚诵完早课,挑着一担木桶来到水井旁,在吱溜吱溜转着辘轳,从容自在的样子,一目了然。白亮亮的水,照在他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不禁喃喃自问,那是通达一切的佛光么?眼睛一眨,却又隐去了,就像这水井隐在山的深处,稍稍远了,不易看清。
     一只突如其来的青蛙纵身一跳,落入井底,溅出一圈圈的余音,像木鱼发出的那种清脆。声音不大,却能让人涌起对生命的渴望与思索。我在废井边点上一支烟,袅袅的烟雾里,豁然明白当年大佛师圆寂时为何把木鱼敲得那么急促,像在超度。这老家伙太清醒了,好象早就知道建造庙宇、水井和栽下一棵棵树木最终要在土地上坍塌。或者,从一开始建造这些东西就是在等待坍塌。听说,因果聚散都有定数,拗不过上苍的旨意。我不知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只是,先前的广布寺已在时光里彻底掩没,是不争的事实,仅剩下的那根断枫仍在山顶站立着,像在等待另一种超度。超度,应该是个有力量的词,可大佛师当年的超度,面对强大的外力起不了任何作用,但至少把他自己给超度了,不知算不算一种收获?超度不了的,还有时间。以后很长一段日子,大山里的村民仍在打铳,仍得去数里开外的溪边挑水。遇到旱灾,只能望天兴叹。
    一晃,月儿拱出了山坳,把山野照得无比空阔。柴草、老枫以及隐在时间里的井,成为月光下特有的影像。沿着苔藓漫进石板的路往回走,身后忽然响起了一种声音,像在轻吟诗句——峁山邀我来,林动鸟语开;我自幽径去,月色印苍苔。也许,被月光照着的苍苔里隐含了太多生命的秘密,让人难以解读。此刻,月光落满我一身,还有风,拎着时光的影子在慢慢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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