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仓_经典散文_.

    妈在合作社绣花,家里没有人。阳光从明瓦直长落下来。竹绷子大的小的,一溜挂在西墙,西墙上,雷诺阿的女人眼睛很黑,她在看我。走来走去都看我。

    我自己去弄堂间拔稻柴,挽草把。擦火柴,嗤,慌慌凑到草把上。越急,越抖,火柴头顺势一歪一落,草没着,手烫了。青烟随即起来,硫磺呛人。心里恼起来,草把胡乱塞进灶膛,两三根火柴一起擦,着了,一把丢。终于有一根的一粒火没死,顺草秆小心翼翼慢慢爬。压了性子鼓腮吹,火的小舌头东一下西一下,忽然好像高了兴,哈啦一声,笑得老大。

    锅里,妈早上走时坐好了米和水,米粒这会涨发了。饭头蒸一碗咸菜。是那种味大的,吃厌了的黑芥菜,不一样是撒了几粒干虾米。还有,菜头挑了一小砣的猪油渣!锅烧开了,扑秃扑秃扑,饭铲来回耕一耕,煮干,扎洞,歇一晌。塞一个草把透火。锅巴兹拉兹拉开始泛黄,咸菜蒸化了,可是,那么香!
    蒸咸菜小虾米,蒸咸菜蚕豆瓣。只要有猪油渣!香啊,香得要命。我斜背书包去学校,边跑边唱义勇军进行曲:“淘米烧烧(哆米索索)呀饭,咸菜炖炖豆瓣!炖炖炖炖炖……”唱唱,忍不住笑。

    会了烧火,去姑妈家就可以央表姐,说姐呀,没啥做呢,没事弄点吃吃嘛。姐好说话,嘟嘟哝哝,嘟嘟哝哝变戏法:蚌壳去面粉桶里刮,刮一撮,檐头晒的芝麻捏一撮,加水和了,搓长条。长条用剪子剪,剪成羊屎粒。炒羊屎粒,我烧火。火大了小了,羊屎粒生了糊了。揣裤袋里,咯嘣一个,咯嘣一个。全不管姑妈回来骂:婊子!一边窃喜,一边疑惑四下里的焦香,怎么迟迟散不去。

    天一冷,癞子前根喊火烛。八点半快九点,真困啊,门外风呼呼吹。火烛声慢慢近得来:“灶仓里清清,水缸里满满,平安啊,无事咯~!” 癞子前根是老光棍。他裹旧的蓝灰长袄,系蓝作裙,拎一盏桅灯,后面,跟一群风。癞子前根是老光棍,所以我想癞子的意思,是断子绝孙吧。也因此,火烛声听起来又虚渺,又无望。

    灶仓清清永远是好人家的标准。勤谨人家,灶仓从来也不乱。比如大舅公。可是他是地主,据说,打倒了还曾被踏上一只脚,再踹到粪缸里。大舅公家里,除了土壁就是泥地。干净的土壁,干净的地,更干净的灶仓。大舅公每天一个人在堂屋搓草绳。没完没了搓。草绳团靠墙排着,像一溜巨型鹅蛋。我推门进去,喊,大舅公。大舅公抬头,花白头,眼神净得像清水,水里都是笑。说,阿囡来啦,好格。    大舅公的儿子们离乡的离乡,入赘的入赘,阿四吃官司,三十岁了,据说是游手好闲,摸了一把大姑娘。

    所以,邋遢的灶仓更好吧。起码猫喜欢,鸡也喜欢。鸡一瞅到空,就去两只脚踢踢踏踏扒稻草,扒得瘟糟。猫呢,没事就去睡在草把上绳凳上,冬天,是灶洞里。呼噜噜噜,撵也撵不走,我也想睡在灶仓里,夜里好看看,灶耳朵里蚕蛾下在作业纸上的子,会不会就出蚕蚁了呢。
    灶仓角落有地鳖虫。公的长翅膀,蟑螂一样,才不理它。母的圆滚滚,憨,一碰就缩头,往土里直拱。老腐灰土一股子腥香,络驮儿直跳。络驮就是灶马,扑扑就会跳,也不叫,也不打架。啪嚓一鞋底,给它砸稀烂。地鳖虫捉了,养在青霉素纸盒子里,说是可以卖中药。可是后来,后来怎样呢,不记得了。

    扒地鳖虫是在文平家。文平家,掘地三尺没有人骂,就算翻天,也没事。反正穷。文平丽萍亚萍,我们一窝人。不捉地鳖虫,也可以在泥墙的泥洞里捣壁蜂。有一回,我们看丽萍用火钳,端端正正夹半个蛋壳,在灶里的火上烧。正愣着,哔哔剥剥,臭气出来,焦臭。抠出来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丁的蛋白。一帮人哄地围上去抢吃。火光照着红脸蛋,照着每个人小小的,隐秘的,羞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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