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日本地震,卷起海啸破坏了建造在海边的福岛核电站,引起核燃料泄漏污染,在中国沿海地区造成了很大的恐慌,传说核辐射将至,需要食用大量含碘化钾的食盐才能预防。结果导致食盐大批被抢购,盐价飙升还买不到,受此波及连酱油也脱销了,过了好一阵风波才平息。其实大多数人并不相信吃盐能防核辐射,怕的是没了盐没法做饭,所以加入抢盐的行列,被聪明人批评为“群体无意识”的瞎起哄,遭的都是池鱼之殃。
平时无感觉,出了事才知道盐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以前我们老家山区缺盐,人们吃盐非常节省,常将一块掺了很多杂质,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盐巴用绳子穿了吊在灶台的上空,做饭时拉下来在汤锅里沾一沾,就算放过盐了。汉朝人写的盐铁论,封建国家用了两千年,盐有时候贵比黄金,为了它杀人流血,私盐贩子当上草头天子的都有好几个。这些我们早都已经忘记了,直到突然一天匮乏起来,才想起它的宝贵。
如果这次的流言不是吃盐抗辐射,而是吃绿豆芝麻什么的,就不会引起那么大的恐慌。偏偏是盐。我想造这谣言的人一定也忘记了盐的宝贵,只想着它是一件顶不值钱的东西,又容易卖到,出于方便大家的好心吧。其实中国人已经进步了,据说当年修中山陵时,民间有人谣传要收一万个小儿的魂魄镇压陵墓,南京市民家里有小孩的都要在他身上绑一根红布条,或者小铃铛,用作抵御之术。这个谣言大概是受《西游记》的启发,车迟国国王听信妖道的谗言,要收一万个小儿心肝给他治病。那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如今再让我们信个什么法术,总得拿出点科学根据。吃盐抗核辐射的根据是:核辐射最先伤害人脖子上脆弱的甲状腺,而盐里的碘元素能保护甲状腺,当初就是为了预防大脖子病才往食盐里加的碘。说得有根有据,不容人不信啊。以前的人迷信,用鬼神来诓骗他;现在的人不迷信,鬼神骗不了,就用科学来骗,比鬼神更强。
当时除了吃盐,还有许多偏方抵抗核辐射,比如不吃海鲜,穿孕妇穿的防电磁辐射的金属背心等等。比较惊世骇俗的是割包皮,原理是割掉包皮之后,性兴奋会降低,使肾上腺素的分泌降低,让宝贵的性腺器官增强抗辐射的能力。这法子大概是跟壁虎学来的,壁虎遇到危险时会断尾逃生,舍弃一部分无用的身体迷惑敌人。那几天许多大老爷们勇敢地当了壁虎,据说医院的门诊手术增加了几成,也算是二十一世纪的奇闻。在谣言盛行的那些天穿孕妇背心的也多为男性,充分说明了关键时刻男人比女人更怕死。
主要还是吃盐。吃盐抗辐射的关键是盐里的碘。盐没法白口吃,主要是喝盐水,用盐水洗脸,洗头,洗澡,特别要洗脖子,因为那里有甲状腺。有人怕盐里含的碘太少,抗辐射效果不好,想起碘酒是纯碘加酒精配的,就去喝,结果中了毒,才知道纯碘不能吃,应该吃碘化钾。药房里的碘化钾很快卖完了,得有点路子的人才买得到。当时还爆出一件丑闻:老百姓花高价也买不到一袋的碘化钾片,有个官员用小车从药房一次就拉走了一箱,车号被人拍出来贴在网上。如今官员贪污腐败还算新闻吗,前几年落马的一个铁道部长贪污100亿,有18个情妇,已经激不起公众的愤怒,都说在他的位置上应该是这个数,少了配不上一个部长。可这箱不值钱的碘化钾药片儿却引起轩然大波。老百姓说,你们贪污腐败,我们不说话;你们玩女人,我们也不说话;可你们连最后的一点救命药也不给我们留,整箱整箱地搬走,我们就不能不说话了!
当时为这箱碘化钾闹得很凶,网上群情激奋,要求查办以权谋私的官员。政府出来辟谣,说日本核电站泄漏在控制中,核辐射影响不到我们,不要轻信谣言,碘化钾不能随便吃,吃多了有生命危险,也无济于事。有生命危险,当官的带头抢?可见吃碘化钾是对的了,可见核辐射是真的了!
闹归闹,碘化钾还是买不到。紧接着连盐也紧张了,超市里食盐短缺,大超市小超市都短缺。好像又回到物质匮乏的年代,那一阵每家都在抢盐,我们家也不例外。为了弄到两包盐,真是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
我还记得核辐射谣言最盛,也就是抢盐最凶的那一天,刚好逢着今春最冷的一场寒流,天上下冻雨,北风刺骨,冷得像过冬。我起先还不知道外面在抢盐,是我儿子的纸尿布用完了,我老婆又不在家,只好凄风苦雨地出门去买。到了那家常去的婴儿用品店,店员见了我就问‘你家里有盐吗?’我说‘有啊。’又问‘多不多?’我说‘烧菜够了,要那么多盐干吗?’‘防核辐射啊!’‘盐能防核辐射?你听谁说的?’‘都这么说。’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在超市的爸爸报告买盐的消息,四五个店员一起瓮上来听,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
我看到这种情况,才开始担心,不是担心核辐射,而是担心这样下去真的买不到盐,闹起盐荒来怎么办?我决定去超市买几包盐,先囤起来。一去才知道超市里没有盐了,早卖光了。我从未见过那种奇景:卖调味品的货架上,糖,味精,胡椒,辣椒都是满满的,唯独买盐的一段货架全空了,往常堆积如山的食盐一包也没有了,仿佛原本整整齐齐的一排牙齿给拔掉了几颗,露出空空的牙床。缺牙前面站着许多人,有老年人,有中年人,有青年人,他们全都眼光茫然地看着货架,像在询问盐都到哪儿去了,又像在等待白花花的盐从那儿自己冒出来。好几年过去了,我仍然时常想起那些站在货架前买不到盐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那种普遍的呆呆的表情,我曾在我儿子脸上看见过。当他想奶吃而母亲不在的时候,半夜里做噩梦哭醒而四周一团黑暗的时候,脸上就是这样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向何处去求援助。
不但盐没了,酱油也快没了。大家想法都一样,没盐,不就得靠酱油吗?酱油还有,也得靠抢。运酱油的拖车一来,二三十个人一齐瓮上去,老年人冲在最前面,像铁道游击队扒鬼子的军车一样一人抱起一大桶酱油勇敢地往下跳,两分钟一车酱油就没了。我等了几拨,好容易才抢到八瓶酱油,坐超市的班车回家。车上坐的是我们那一带的居民,还有我教书那个学校的学生,我从他们的谈话里知道他们都是来买盐的,而且都没有买到。我后面坐的两夫妻,一路上不停地议论买盐的事,男的女的都非常忧愁。一个说‘没办法了。’另一个说‘明天再想想办法。’‘怎么哪里都买不到呢,真的没有盐吗?’‘肯定是有的,他们囤起来准备涨价。’‘已经涨了几倍了,还要怎么涨,这些人真是太黑心了!’
我听着这些议论,更加担心了。不是担心涨价,盐是最便宜的东西,再涨价也涨不到天上去,我是担心当大家陷入一种恐慌的情绪,见了盐就拼命地抢,拼命地囤,增加多少供应也不够用时,盐荒就非闹不可了。酱油虽然不少,可做饭不能只靠酱油啊,还得是盐。我回到家,左思右想,决定今天一定要弄到两包盐,无论如何也要弄到。虽然天色已晚,还下着雨,可如果今天我不弄到两包盐的话,我们一家人就没有安全感!
大超市是无望了,我估计一些小店还有。我先去学校,南北学生食堂设有卖零食和日用品的小超市,我记得原先是有盐卖的。可是没有了,人家告诉我,学生都买走了,拿回宿舍泡盐水洗脸。我料到这种局面,转身又去学校旁边的居民小区,那里几个便利店我都熟悉。有一家苏北人开的店我现在不爱去了,那两口子太悭吝,照顾了他家那么多回生意,上次碰掉一个苹果,还一定要让我买走;半把蔫了的芫荽,白送人都不要,还收我五毛钱,如此小家子气。可我今天先去他家,因为近。一进门,就看见两个箱子摆在地上,一个还没拆封,另一个已经打开,里面装得满满的,全是一袋一袋包装得好好的、沉甸甸的、白花花的,盐。
我难以叙述我第一眼看见那一箱子盐时的心情,那一瞬间我对小家子气的苏北两口子充满了敬意。今天一整天,我看见无数的人冒雨奔波,千方百计弄不到一包盐,他们竟能拿出整整两箱,摆在地上随便你买,所罗门王也没有这么大的气派!他们雪中送炭,而且一点不黑心,原价两块一袋的淮盐,只涨价到五块。苹果和芫荽的仇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买了两袋,欢欢喜喜地捧回家,和家里原有的一包盐一起摆满了一桌,像一座银子堆的小山,散发着富足和安全感。而一天奔波冒雨的疲乏这时才涌上来了。头脑冷静下来,细想一想,心里有一点上当,有一点讽刺。但是并不懊悔做过的事。
这就是我们经历过的盐的故事,荒唐,却完全真实。这事给我的感触是:我们极容易做傻瓜,而做上了傻瓜之后,还为此感到庆幸。谣言毕竟是谣言,食盐的短缺没有持续太久,核辐射的阴影也很快散去。不到半个月,生活又回复正常。聪明人开始反思,在报纸,网络上批评中国人的群盲,集体无意识。这些都是对的,并不冤枉。但是谁真正想过,什么让我们如此盲目,什么让我们容易陷入想象中的恐怖?都说人有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可人在匮乏时怎能不恐惧,在恐惧时又如何能不倍感匮乏?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我们就像笼中的老鼠,是老鼠总要寻找出路。而做老鼠最大的不幸,就是永远都会有一条出路。假若哪天一条出路也没有了,我们也就统统可以安心了。
2015/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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