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王必昆
每一个美丽而古老的村落,都是滋养我们肉身和心灵的母体。
——题记
哈尼梯田的婴儿
哈尼梯田是母性的,而且是永远流淌着乳汁的母性。这片大地的父亲当然是哀牢群山,一座与梯田十指相扣安心过日子的沉闷山脉。火塘,那些拥有不灭火塘的无数蘑菇房,无数蘑菇房拼贴成的哈尼族山寨,是梯田母亲的一个个婴儿。
我回到箐口村,或者从箐口村出去,都走不出哈尼梯田温暖的呵护。箐口是云南元阳梯田最漂亮的一个婴儿,像这样漂亮的婴儿还有很多。坝达、全福庄、麻栗寨、主鲁、勐品、硐浦、阿勐控、保山寨、多依树、爱春、大瓦遮等几十个村落,其实都是元阳县一些哈尼族山寨的乳名。所有的哈尼村寨都长着相似的面庞,只有母亲才分得清楚。梯田母亲熟悉山寨婴儿的一切,哪怕是一丝毛发的不同,一声啼哭的差异,都不会让母亲看走眼。
哈尼族诗人哥布站在箐口的田埂上,讲述梯田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阐释哈尼族寨神或树神的密码,解读哈尼族地名的意义。这本身就是一篇童话,我说真的很像童话。童话适合婴儿,我们都喜欢童话。在箐口,我们就是一群似懂非懂饫听和饱看这个世界的婴儿。“箐口”是汉语,哈尼话称为“洱普”,与普洱茶的“普洱”含义相同,意为水多的地方。箐口山多林密,高山流水,线条板块纵横交错,宛如一幅无边的画卷。村里村外,画里画外,被田埂和溪流缠绕成大地的水墨丹青。
说到画,吴冠中先生也画过云南梯田的油画。但我查不出具体是元阳县,还是红河县或绿春县的梯田,抑或只是大师心中的那片云南景色。大师画的云南梯田宁静,淡美,浑然天成,比我的散文更具诗意的感染力。但还是没我看到的箐口梯田美,那种远离世界的自然美。在箐口村游走,不能不谈美学。线条飘逸、块面强化、平光运用、色彩拓展,是吴冠中油画风景中的“形式结构”。森林、梯田、村庄、河流四素同构,也成为哈尼梯田的“形式结构”。层层梯田如版画,如木刻,或黑白,或套色,任由云雾与阳光去变幻。罗杰•弗莱提出的“形式结构”美学论,在哈尼梯田得以实景表达,在箐口以及诸如箐口的哈尼山寨得以实景印证,脱胎为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实景画卷,天地大美。
箐口远比一幅水墨或者油画更充满灵性。箐口是躺在哈尼梯田襁褓中的婴儿,是一个神灵的孩子。哈尼梯田是大地的巨型雕塑,箐口是大地雕塑上最耀眼的精灵。这是一个信奉万物有灵的宗教王国,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块石,都是哈尼人心中敬畏的神灵。寨神是“力量之神”,创造并庇护着哈尼山寨的一切。哈尼山寨的每一个毛孔,都按照众神的旨意自由呼吸。梯田和村庄组成的时空运行缓慢,仿佛怕弄醒摇篮中的婴儿。一切生命和繁衍生命的一切顺乎欲求,道法自然,无始,无终,无极。这就是活态的箐口,这就是梦里的哈尼梯田,这就是远古的农耕社会。顶谢上帝还保留着这些婴儿般的哈尼村寨,保留在这苍溟大地的心窝里。
哈尼梯田是农耕文明的天堂,是生命劳作繁衍的忍者。人背,马驮,牛耕,鸡鸣,狗吠,猪哼,鸭嬉,鱼游,花开,果熟,耳目所及,无不是哈尼山寨隐忍的词语。水车,水碓,织机,染缸,犁铧,锄头,砍刀,石盆,木桶,葫芦瓢,无不是哈尼山寨隐忍的符号。我看到箐口的哈尼人,低头背扛着四季,从不放下节令。几匹老马,驮运着哈尼人的生活,无需牵赶,独自到田,自行回家。路在牲畜脚下,路在牲畜心里,哈尼人养的六畜都找得到回家的路。一间蘑菇房,拴住了全家的心,遮挡了全家的风雨。火塘是召唤器,是归心箭,魔咒般传递着生命和情感的信息。这一切只有哈尼人懂,只有哈尼梯田疼。云雾缭绕的梯田之夜,哈尼族诗人艾吉、泉溪一次次醉了,或者没醉。而不论醉或醒,哈尼山寨都是如此让人沉醉,如此让世俗世界的我们热泪盈眶。
千百年来,哈尼梯田抚育着箐口,抚育着如箐口一样乖巧的若干哈尼山寨。哈尼人创造了天下最为壮美的梯田,哈尼梯田繁衍着天下最能吃苦的民族。每一丘梯田,都是哈尼人摊开的汗水;每一道田埂,都是哈尼人干涸的汗碱。坚强的汗珠垒砌着哈尼人的希望。哈尼人在梯田劳作,还到城里打工,成为最能吃苦却最廉价的力工。在滇南蒙自、个旧、开远等城市,所有装修楼房的砂灰、水泥、砖木等建筑材料,都是瘦小的哈尼族妇女靠人力一背背搬运上高楼。城里楼房垂直而上的钢筋水泥楼梯,远比哈尼梯田天梯般的田埂难爬。高楼的楼梯毫无变奏与温度,梯田的天梯却有着优美的旋律,有着与呼吸、心跳、脚步一致的节奏,有着人体与梯田温暖的共鸣。
有哈尼山寨的地方,就有哈尼梯田;有哈尼梯田的地方,就有哈尼山寨。母亲和儿女,永远相依为命。哈尼梯田种出了红米,养出了鸭子,还藏着鲫鱼和泥鳅,供给着山寨的全部营养。哈尼梯田是哈尼山寨的胞衣,是命根子,是无私的母爱,喂养着蘑菇房中的哈尼人。无论哈尼山寨再老再大,在沧桑的哈尼梯田眼里,山寨永远没有长大,永远是自已怀里的婴儿,永远需要精心养育。每一个伸向哈尼梯田的村口,都是哈尼婴儿的一张小嘴,贪婪地噙着梯田母亲的乳头,吃饱了还不松开。箐口是哈尼梯田心头上的一块肉,暖在心头,疼在心窝。大地的母爱只有天地懂得,只有神灵明白。
圣洁的哈尼梯田和她婴儿般的山寨,给世界混浊的眼里滴入一滴晶莹的露珠,擦亮了世界的眼球,同时也打开了自己深藏的窗户。面对世界遗产的利益驱动,面对汹涌而来的旅游浪潮,难免会惊扰梯田襁褓里的婴儿。
我祈祷:箐口,箐口,你是哈尼梯田的婴儿,你是大地母亲的婴儿。众神会为你恬静歌唱,歌唱哈尼版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恩咒:南无密栗多 哆婆曳 娑诃。
泸沽湖和她的孩子
“谢纳咪,谢纳咪。”
我听到摩梭人在呼唤,像呼唤妈咪一样动情。这确实是呼唤母亲的声音,摩梭语的“谢纳咪”意为母湖。这个被摩梭人称为“谢纳咪”的地方,就是汉语说的泸沽湖。
泸沽湖是一个绝对母性的高原湖,一个保存着人类母系氏族遗俗的女儿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从地理基因里如此纯粹地充满母性血缘。惟有泸沽湖,这个母亲的湖,这个滇西高原上圣洁如天堂的处女湖。
我并非要把所有美丽的地方都涂上母性的色彩,而是泸沽湖本身的俄狄浦斯情结太浓厚。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提出了厄勒克特拉情结和俄狄浦斯情结,描述恋父、恋母两种人类基本心理。我认同弗洛伊德的理论,甚至扩展认为恋母情结可以用到地理研究上,尤其是那些一方地理与宗教、农耕文明水乳交融的秘境。泸沽湖当然是我认为具有俄狄浦斯情结的秘境,云南很多神秘美丽的地方都具有这种情结。只是泸沽湖对母性的依恋更深彻,更纯美,更执迷。
泸沽湖是一个永远时尚的辣妈,整天领着一堆孩子嬉戏,却能保持自己的丰姿绰约。我居住的尼赛庄园是泸沽湖的一个小孩子,整个湖泊周遭的摩梭人村落都是泸沽湖的孩子。三家、大落水、里格、小落水、大嘴、木夸、凹夸、落瓦、娜洼等等村寨,围着母湖从滇西连到川西,一个比一个机灵,一个比一个漂亮,他们都是泸沽湖亲生的骨肉。我特别喜欢里格,那个漂浮在湖中的村庄,或者说游到湖里的孩子。这就是泸沽湖的封面,常和辣妈一起走秀的里格岛。尼赛是文友孤鹰、健如风夫妇开客栈的村子,只十多户人家,蹲在格姆女神山脚下的湖边,娇小,透明,玲珑,安静得让人怜惜疼爱。我携妻挈子住在尼赛庄园,背可以靠着格姆女神山,脚可以伸到泸沽湖,一直有种诗意地回到梦中之家的错觉。
泸沽湖的每一个村寨都是顽童般可爱,我奢望吻遍所有村寨的脸蛋。在每个摩梭村寨住上几日,享受每个摩梭村寨的美,聆听泸沽湖每个孩子的呼吸。到泸沽湖旅行的人无以计数,可能不少人曾有留下来的念头。我也想留在这个地方,只是没有那样的勇气和条件。人生的羁绊太多,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逃离。孤鹰和如风当初也是到泸沽湖旅游,因为太爱这个地方而留下来,最后把泸沽湖变成了他们的家园。我从心底里遥羡他们,遥羡和他们一样从遥远的城市迁徙到更遥远的泸沽湖定居的人们,遥羡像白云一样生活的摩梭人家。
“remembering me discover and see all over the world
she's known as a girl to those who a free
the mind shall be key forgotten as the past
cause history will last
god is a girl
wherever you are
do you believe it can you receive it……”
漫步在泸沽湖畔,随听德国乐队 Groove Coverage的歌曲《God is A Girl》。性感,磁性,熔浆般流动的音律,以及从未有过的美妙和感动如风袭来。是啊,上帝是个女孩,一个想得到自由的女孩。眼前的泸沽湖是多么阳光,无尘,含着一丝羞涩。初看是母亲,再看是辣妈,又看是少女。我想上帝果真是个女孩,那她定是像摩梭姑娘一样美丽纯洁的女孩。泸沽湖就是这个女孩,抑或是这个女孩的家园,上帝也会喜欢的家园。我们应该像Groove Coverage一样放肆歌唱,歌唱对泸沽湖世界的爱。
摩梭村寨的一座座木楞房,散发着原始松木的香味与记忆,保存着先祖火塘的温暖与命脉,以老祖母慈祥的权威,维系着母系氏族社会最根本的家庭秩序。摩梭人奉行“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制度。那座横跨草海、连接两岸村落的长木桥,成为摩梭人浪漫而神秘的“走婚桥”。这是泸沽湖最神秘的隐私,也是人类社会最为珍贵的童话。早已走出母系氏族社会的人们,只可远观,不可涉足,千万别惊扰了人类远祖的童年。
清晨的湖水极其安静。划一条独木船,荡漾在泸沽湖如镜的湖面上,接纳天堂般的水天一色。泸沽湖是这个世界最清澈无邪的眼睛,那明亮的眸子里装进了最蓝的天,最白的云,最美的岛,还有最圣洁的格姆女神,最缠绵的山峦,最自由的凫雁。惟有摩梭人的独木船能拨开泸沽湖的慧眼,拼读泸沽湖的词语,进入泸沽湖的心灵。我们似乎看懂了泸沽湖,其实我们又什么也没看懂。泸沽湖的世界最神秘,也最简约,恰恰是这最简约,构成了她的最丰富。我们只有用毫无牵挂的身心,才能慢慢领悟她像天空和湖水一样干净的无限丰富。
昼云夜星,就是天空的一种简约与丰富,只是这个星球上很多地方已失去了原初的简约与丰富。泸沽湖的天空是格姆女神的牧场,白天放牧白云,夜晚放牧星辰。白天是云的世界,或卷或舒,或聚或散,描绘云锦天章。夜晚是星的海洋,或密或疏,或明或暗,仿佛所有的星辰都落进了泸沽湖里。月亮太大太亮,恐会晒伤爱美的人儿。泸沽湖的村庄是白云上的人家,星月下的家园。天上与人间,原本相依相恋。泸沽湖和她的孩子们,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母性的泸沽湖,一直按生命的原初秩序抚育着自己的村庄,抚育着自己的孩子。秩序的混乱导致了世界的无序。泸沽湖是一个有序的独立世界。这个最本真的家园,除了带给我们美的享受,还带给我们无尽的思索。
恩咒:南无密栗多 哆婆曳 娑诃。
大地的胞宫或怀抱
雨,确实是雨,那场魔幻的雨,淅淅沥沥地沐浴着眼前的世界。我独自漫步在夜雨中,一直走到天醒。喧嚣和寂寞之外的第三种状态,自由,充盈,雨夜之维。我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一个滇东南崇山中的隐秘之地。那是坝美,犹如大地的胞宫或怀抱一般温暖神奇的坝美。躺在坝美的怀中,回头看世界已在身后,我在想是否需要坐下来等一等?
我看见了翻越尘世篱墙的那个背影,那个名叫陶渊明的东晋文人。孤独的陶渊明挣脱了人生的牢狱,寻到一个世外桃源,一个比宗教更具神秘感和诱惑力的地方。从此,世间多了一个寻找世外桃源的族群,人生多了一个充满隐逸文化的梦影。
当我想起陶渊明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人类一直在构筑秩序,却常常事与愿违。恐惧、躁狂、焦虑、抑郁、自闭,诸如此类的心理暗疾,我们远比古人体会得更真切。在这个貌似有序的后现代世界里,我们失却了秩序;身处表象安全的后现代社会中,我们却找不到安全感。人群中最可靠的是母亲,最具安全感的地方是母亲的怀抱,甚至是母体的胞宫。唯有胞宫,是生命最安全、最温暖的所在。寻觅世外桃源,其实是寻觅心灵的栖息之地,寻觅我们精神的胞宫。在大地和神灵跟前,我们都是一群尚未断脐的婴儿,离不开母体的胞宫和怀抱。
我相信世外有桃源,就像霍金相信宇宙外还有平行宇宙一样。陶渊明寻找到一个不知地名的世外桃源,那是上帝赐给隐逸者最后的小礼物,是宇宙中孤独运转的小星球,是天地间幽期密约的小花园。我们期待着那样的地方,如同无望的人期待着能做一个美梦。
当我抵达那个梦境之时,我小声对自己说:坝美是我的世外桃源,也是陶渊明的那个世外桃源。
唐代孙思邈曰:“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坝美是一个大医,能疗心疾。我知道所有找寻到坝美的人,都有着陶渊明的疲惫心结,都需要诗性的疗伤。
世外桃源有多神秘,坝美就有多隐秘。在中国地理上,坝美是云贵高原喀斯特群山中一个天然封闭的小坝子,四面高山耸立,仅有一条河流穿越山中溶洞与山外相连。若果大地是母体,那坝美就是她腹内的胞宫。森林密布的山崖是坝美的毛际,隐藏的出水洞是进入仙境的玉门。沿着那条几公里长的幽流,撑着竹筏穿越溶洞暗河,历经“三明三暗”,方可抵达奇恒之府的胞宫坝美。待有光亮时,已入桃源,天地豁然开朗,恍如隔世。坝子内清澈的小河犹如胞脉,出纳精气,抵御外邪,维系着这个悬崖环顾的村庄。这是大地的胞宫,母亲的怀抱,遁世离群于世界之外,静静地轮回生命。
当纷乱的世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地方接纳自己的时候,我们惟有走向母亲。世界上只有母爱能让疲惫的心灵找到归宿,只是这种母爱不单是狭隘地来自母亲,它还可以来自虔诚的宗教,来自古老的村庄,来自温暖的大地。比如来自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来自云南的古村坝美。
生命是一只疲惫的蜗牛,驮着世俗这个沉重的外壳艰难前行。活不下去的理由,常常比活下去的理由还多。每一个世情的细节,都足以摧毁现实中的生命。我们用微笑来装修苦涩的生活,悲伤却像甲醛一样从全身毛孔释放而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埋藏着一个魔瓶,蛊惑的隐逸,煽动的出逃,被压缩成一瓶液化气,贴上一张骷髅头的标签。 魔瓶上写着魔咒,说隐逸是一种心灵的宗教,一种逃避尘世的生活方式,一种活透了的人生境界。找不找得到梦中的世外桃源是一回事,放不放得下尘世又是另一回事。世事总在纠结之中煎熬,生命总在煎熬之中凋谢。
“In solitude, be a multitude to yourself.”我突然想起这句英文,意为“在孤独中,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我是我唯一的队伍,是这支队伍的统帅。我在坝美自个走走路,自个看看景,自个说说话,其实就是这支队伍在徒步拉练,在听我的演讲与唠叨。静坐坝美山腰,独抚琴弦,谁懂高山流水,谁悟云水禅心?唯有越出尘世篱樊,遁迹于坝美这样的世外桃源,或找一个像坝美这般的山村隐居,方能悟到与陶渊明之流促膝畅叙的快感。
记得是辛卯年丙申月间,我住在坝美的村民家,整天与老人们抽抽烟筒聊聊天,追忆坝美先祖的传奇故事。年近耄耋的黎永明老爷爷带着我走遍了坝美的旮旮旯旯,走亲访友般与村民打招呼,还爬到村外山崖上探寻有着隐秘用途的洞穴。那是坝美的秘密,我当守口如瓶。黎氏家谱记载,三百余年前,黎姓、黄姓汉族先祖为躲避战乱,分别从海南和江西辗转逃难至云南,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坝美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于是就定居下来。据说他们都是除夕那天到达坝美,黎家白天来,黄家深夜到,赶上了过大年。后来又有来自外省的龙姓、徐姓人家也寻到坝美避难,大家共建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家园。各地迁来的汉族与坝美附近的壮族通婚后,逐渐演变成壮族,两三百年繁衍生息,如今坝美已变成一个160户人家的壮族村寨。坝美人勤劳善良,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除却食盐、味精外,所有生产生活物品皆自给自足。但见家家户户门头上挂一盘蜂巢,说是能驱邪庇护。村前有两条河,一条男河,一条女河。村民都到河里全裸洗浴,男人在男河,女人在女河。路过河边时,见到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孩在男河里戏水,阳光裹着浪花,整条河流充满了野性;远处的女河中,几个女子轻声洗浴,夕阳西下,倩影婀娜,仿佛大地的油画。黎大爷转移话题,说坝美人无忧无虑,长寿者颇多,活八九十岁很平常,现在还有三个上百岁的,最长寿者115岁。在坝美居住的日子里,我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听老人们闲聊村庄的旧事,慢慢拼凑出一幅世外桃源的全景图,珍藏在内心深处。
黎姓、黄姓的先祖恐惊战乱殃及池鱼,朝着人迹罕至的蛮荒云南盲目跋涉,在上苍眷顾下找到了坝美这个几至封闭的隐身之地,求得家眷的安全与生命的延续。而今人们不断寻找坝美这样的世外桃源,却多缘于现代生活的荒诞感。荒诞是一枚冷兵器,不断对人进行着冷战。远离都市,作一次短暂的无网络状态旅行,隐藏自己的生活,为的是释放自我,忘却那些被躯壳遮蔽的累与痛,哪怕只是片刻。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写到:“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一个伤口、风、一个言词、一个根源……当我们藏起伤口,我们就从一个人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坝美是大地的胞宫,也是我们带壳的生命,更是人类精神的栖息地。只是当陶渊明的世外桃源被找到之后,坝美游客渐多,再已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那个世外桃源。坝美的祖先躲避得了战乱,坝美的后代却逃避不了旅游。面对坝美这个带壳的生命,以及更多最美古村落的命运,谁能作出审判?又能作何审判?
无论怎样,你是我生命中的世外桃源。
恩咒:南无密栗多 哆婆曳 娑诃。
色彩的可邑
对一个村庄的认识,常常缘于色彩。每一个古村落,都涂着时光沉淀的特别色彩。几次去滇南弥勒市的阿细山村可邑采风,恰巧都逢秋季。秋好,我喜欢秋里的村寨。但可邑的秋实在浓烈,一眼微醺,常不及醉。
与其说是游村,不如说是赏画。我观可邑,其实是在品鉴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一幅有些梵高风格的油画。这幅油画的背景简洁,蓝的天,红的土,青的山,黑的石。但这些不重要,聚焦山寨的颜色更醉人。
天玄地黄,是我看到的可邑村主色调,至少是秋季的色相。那种道法自然的山村色相,浸透着大地与生命的玄黄,令人血脉暗涌。中国人对黄色的崇拜,来自于对大地的敬畏。无论黄土地、红土地、黑土地,都会耕耘出一个金黄的秋天,让黄色作为秋收的霸气之色。可邑的黄,其色系更为丰富,各种不同的黄争相涂抹着同一幅画布,比梵高疯狂,比毕加索大胆。但万色归心,所有的黄色,都是可邑的生命原态,都是阿细人祭火时涂满油彩的面庞。
我漫步在可邑村,进出于阿细人家的屋舍,与阿细人共享可邑的色彩。所有美景都需阳光来化妆,斜射的阳光总在用心PS着乡村的景物。在金色的朝阳或夕阳照耀下,整个可邑村呈现出各类不同的黄色,考量着我们对同一种色相不同分类的敏感认知。可邑村所有房屋的墙壁皆为土黄,方块周正,错落有致,构成建筑的几何形状和村庄的粗犷轮廓。那是可邑村的村服,越穿越有古老彝族支系阿细人的气质。这些土黄粗糙、温暖、朴实,富有生活味和历史感,让人忆起祖父、祖母时代的斑驳岁月,想起阿细跳月的欢快时光。屋顶盖着红平瓦、青筒瓦,伴着淡青的炊烟,罩着阿细人火塘边的日子。可邑村几百年历史,建造住房一直延续土木结构。土坯砌墙,再用沙土粉墙,自成土黄。近年新建的砖混房屋,同样涂土黄色外墙漆,盖斜坡瓦屋顶,与传统建筑色相一致。土黄是可邑村靓丽的肌肤,是阿细人健康的肤色。仿佛只有在土黄色的屋里居住,在土黄色的寨中生活,阿细人的血脉才能得以传承。
抬眼望去,每家屋顶、门前或堆或挂着众多金黄的玉米,墙面拴着几串火红的辣椒,还有随意堆放的老南瓜。这些都是熟透的秋色,活着的粮食。玉米越老越黄灿,籽粒饱满,如阿细人的笑口。在玉米地的埂头埂脑,种上几塘南瓜,瓜藤爬满岩埂,缀满日渐长大的南瓜,成为附带的收成。弥勒一带称南瓜为金瓜,金瓜这名好。南瓜长老了,由绿变青,由青转黄,修成金黄,终成金色之瓜。老金瓜当然是黄色,而且是比玉米更炫耀的金黄色。仗着个头大,本不值钱的几堆老金瓜成了可邑最耀眼的色彩。那些夸张的金黄,调和着一丝老黄、赭黄,夹杂少许未熟透的青绿,装点着阿细人家的门面。如同阿细姑娘佩戴的服饰,值不值钱无所谓,自个做的玩意儿,好看便成。
阿细大叔招呼进屋坐坐。跨进门槛,即闻到烟草香味。阿细大婶正梳理烟叶,金黄的泛着油光的烟叶是上等烟,土黄、枯黄的烟叶是下等烟,每片烤好的烟叶都是票面不等的人民币,需仔细分拣。男人馋了,先取把好烟叶切成烟丝,端起水烟筒抽将起来。烤烟味呛,只有烟瘾大的汉子才吃得下。但自家辛苦栽种的烤烟,呛也呛得实在,于是抱着水烟筒咕噜咕噜边咳边吸,直吸到精神抖擞。院里还堆着刚挖的姜。黄姜比白姜好,老黄姜更辛辣。姜黄是纯正的黄色,不炫耀,也不低调,色相端正,当然得洗净切开来看。
村里村外,但见房前屋后矗立着不少老态龙钟的柿子树,枯瘦却硬朗的枝桠,结满了橘黄的柿子。当地人叫柿子为柿花,此柿花是果不是花,但这名颇具诗意。柿子树叶凋落快,柿子成熟慢,到深秋至初冬,满树黄柿常无一叶衬托,远远望去仿佛开满一树黄花。树冠上先熟的柿子,早被鸟雀啄食空洞,却依然挂着,直至熟透自落成泥。柿子皮薄,摘之不易,柔软易烂,也就出不了村寨。想吃就站在树下摘两个吃吃,多是自生自灭,权当黄花来点缀山村而已。
牛铃铛响声传来,赶紧让道。几头黄牛大摇大摆走来,膘肥体健,一看就是犁田、耙地、拉车的好料,也是斗牛的种子选手。黄牛身后慢腾腾走着口衔旱烟枪的放牛倌,气定神闲。再后是走走停停跟着去玩的黄狗,侍卫角色,不叫不闹,脚步轻盈,与黄牛和主人保持着最佳距离。放牛倌说,黄牛好,力大、耐旱、好养,适合可邑这类高寒山区,水牛就适应不了。黄狗更好,头黄、二黑、三花、四白,这是狗的色种排序,养狗当然要养黄狗和黑狗。红公鸡、黄母鸡,那是土鸡的好品种。黄牛、黄狗、黄鸡、黄猫,这些生灵,构成可邑有声的黄色、流动的黄色。
太阳当顶,但闻三弦弹响,鞭炮开炸。翻看老黄历,原来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毕家的闺女出嫁办喜事,整个山村顿时热闹起来。彝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阿细支系更是歌舞之族。阿细人爱说“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三弦响,脚板痒。”“跳月跳到太阳落,跳起来的黄灰做成药。”原来世界名曲《阿细跳月》的发源地就在可邑。来的都是客,刚被阿细姑娘拉着跳了两圈,又被阿细小伙拽去喝喜酒。宴席上,阿细“八大碗”摆满饭桌,黄焖的土鸡、焦黄的红烧肉、蛋黄的酥肉、娇黄的油炸花生、橘黄的南瓜蒸扣、淡黄的土豆片,如果再有金黄的玉米饭、松黄的苦荞饭,那真是可邑的农家色彩呵。新郎笑说,咱酒也是黄色的。原来说的是用黄色的包谷烤出来的包谷酒。其实可邑农家乐里的山楂酒、拐枣酒、枣子酒等,都是深浅不同的黄色。色香味俱全,各种黄色系列的菜肴最是诱人。喝完两杯,还不忘拍摄可邑色彩斑斓的美食。
可邑的美色来源于自然,来源于大地,来自于我们的母亲。四季轮回,草木荣枯,春色、夏色、秋色、冬色,色色毕现。所有的色相都衍生出浓厚的诗情画意,描绘出一个色彩的可邑,一个如母体般温暖的村庄。
恩咒:南无密栗多 哆婆曳 娑诃。
上帝洒落的梨花
这个世界供肉身去旅游的地方实在太多,唯独缺少让心灵去旅行之地。
我喜好徒步山野,骑行荒郊,寻觅那些能让心灵激荡的诗意乡村。这仿佛是被城市长期绑架后的一种逃逸,一种越狱般的由心灵负载肉体的自我救度。假使逃离,一定逃去加级寨,在初春时节,赶去与一场梨花相约。
加级寨是一个能让心灵漫游的地方。
逃离往往没有方向,或许没有方向就是唯一的方向。无需记住加级寨的方向,它是锡都个旧市的一个寨子,隐藏在白云山深处。个旧以锡闻名于世界,如今已成资源枯竭型城市。加级寨是锡都最诗意的那部分,是老工业城市身后柔美的乡村记忆。
早春,不经意间发现加级寨的梨花开了,朵朵梨花笑着跑过山坡,叫醒那些冬眠的虫子。我问寨里老人,哪株梨花先开?老人茫然摇头。问爬树孩童,孩子争相说自家梨树先开花。问熟知村事的老牛、大狗、小猫,避而不答。梨花总是这样开得漫不经心,却又遂不及防,洒满乡村和山野。这里面定然藏着花开的秘密,采花者理应知晓,但蜜蜂不语,蝴蝶不言,全都守口如瓶。
加级寨的梨花好看,其实是缘于山丘好看。我的家乡泸西县是高原梨基地,种植规模远比加级寨大得多,但梨花的盛景并没加级寨壮观。正如长江中下游平原皆种油菜,面积几百平方公里,却没云南罗平山峦丛生的油菜花海漂亮。大地是自然美景的母体,决定着衍生花海的颜值与气质。模特是为时装而生的身材,梨花是加级寨的古典时装,错落有致、凹凸有型的山峦也就成了梨花时装的名模。无论从加级寨的哪个角度,都能看到山丘的曲线,也就能看到梨花丛起伏变化的曲线。曲线是美的线条,加级寨是一个曲线交织变幻的山村,是梨花的高端T台。
面对这个鲁沙梨的家园,房前屋后、村前村后、村外山峦,到处生长着苍老的梨树。农民期盼的是仲秋结满枝头的鲁沙梨,我等待的却是初春漫流山野的雪白花海。在寨里走走,遍访梨花丛中的村舍,甚为惬意。而我更愿意去村外的山地间独行,领略梨花带来的寂静,以及春的萌动。
我极力躲避着人群,任由缰绳般的山路牵引着,渐渐离开村庄走进山野。满山的梨花丛丛盛开,如海浪,如雪浪,却寂然无声。林中有一间小木屋,掩映在梨花丛下,甚是唯美。这是果园看守人的居所,此季无人,要到梨子能吃的季节才派上用场。我欣然进屋,独享一屋寂静,坐看满山“晴雪”。对,记得有一首元曲《清平乐•梨花》这样写到:“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眼前的梨花恰似晴天之雪,梨花与雪花,恍然难辨。木屋一梦,恍若千年,我就在这样一个不属于任何时代的时空里,定格成梨花山的守护人。此时此刻,一座梨花山,远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要重。心灵与身躯,总算由两个常常反向的极,走合到了一起,在梨花树下相遇。
风,或许并无风,我看见阵阵梨花徐徐飘落。林地,山路,大地,落英缤纷,一片雪白,不敢插足。担心踩着花瓣,还有花瓣上的那只蚂蚁。传说中的“玉雨花”,原来是上帝洒落的梨花。花瓣洁白、轻盈、无语,像举行某种宗教仪式,咒语般洒向大地。地球的引力减到最小,洁白的花瓣可以尽情轻舞,慢慢飘浮,越来越慢。世界在此刻停下奔跑的脚步,时间在此刻缓慢下来,可以一片一片欣赏曼舞的花瓣,每一片都是宇宙的小精灵,轻轻吟唱。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梨花在春天埋葬大地,漫无边际。大地满是创伤,大地太累,是梨花将大地埋葬,将大地抚慰。黛玉葬花,大可不必,落英在以自己的方式感恩大地。春天的落花,秋天的落叶,都是花与叶对大地的厚葬,对大地的哀歌。落花是还活着的花瓣,落叶是还活着的树叶,落下来是为了跪着默念生命的恩咒,躺在大地上和树根一起呼吸。
就在这间木屋歇息了,有屋遮蔽,还需何物?寂而静,能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看到古人简单的生活,间或神灵的幻影。月光漫溢山野,照耀着如雪的梨花。玉雨花在夜空中依然飘落,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如翩跹的玉片,冰清玉洁。我看见你在花瓣铺就的舞台上独舞,灵魂出窍,光随人舞,神往心醉,演绎一台舞蹈的史诗。梨花无眠,深夜里依然绽放。待到日出,那花瓣落尽的枝头,悄悄探出了春芽。
加级寨梨花山是一座奢侈的天堂。满山梨树,满树梨花,满地花瓣,除却这一片片圣洁,世界别无一物。独行于这样的山野,所有的思维都是寂静,思考什么都是俗,没有什么值得思考。就用上帝洒落的花瓣,给原罪的心灵洗涤,给污浊的灵魂透血。这个花季之后,不知下一季梨花又到何时绽放?
花开花落,如此纷呈,如此简静。从一朵的开放,到一树的绽放,再到满山的爆开,梨花只含丝丝的微笑,淡淡的清香。整个花山于看似无序中有序运行,有如星海的从容,与混沌的世界毫无干系。在上帝洒落的梨花中,人类就是一群脏物,不值一提。
梨花落尽,梨叶发出,梨树终要结果。所有的梨花已经埋葬大地,不留痕迹。我不想看那充满人类欲望的水果长大,看那用纸币交易的世道横行。下山,回家,回到那个苟活的城市。人潮、车流、雾霾、无序、喧嚣,这些词语再次坚定地阻挡着脚步,成为宅家的理由。在下次梨树开花之前,不再出门。
楼房格子里的人群,是一片片塑料花瓣。个体被分散,孤独被固化,唯有在摇滚中求得安静。外面的世界越是精彩,自闭的症候越发孳生。躁狂与自闭,构成都市人的两极,甚至是同一个人的两极,组装成莫名其妙的面具。自闭其实不是病,而是对世俗的不屑反抗,对心灵的隔离呵护,对完美的渴望坚守,如同对一枝梨花的珍爱。我欣赏有自闭症的人,欣羡自闭者隐藏的那个小宇宙,那份安静和高洁,也许就像梨花一样纯真无邪。
期待上帝再洒落一次梨花,我将成为梨花雨中孤独行走的疯子。
恩咒:南无密栗多 哆婆曳 娑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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