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近来总是早睡。
昨晚也是。
粗暴的雨啪啪啪地疯拍窗子,直至也拍醒我的时候,才十点多一些。
一些雨已透过窗纱登堂入室了,地板湿漉漉一片。关了房间和阳台的窗子,拿抹布在地上胡乱擦了擦,重新上床。
关灯。十一点不到,离天亮还早。
把枕头竖起来,静静靠着,间或闭眼。外面高枝上叶子们反复地哗啦,听得出风的气急。
这是沪上梅雨,季节里的特产。竟下的这样爆躁!又摆了轰隆隆的架势,一点儿不似往年。
往年的梅雨,夜里清晨也好,午后黄昏也罢,耐着心吧嗒,小着声淅沥,将大半个五黄六月下得湿漉漉,粘唧唧。院里墙外,霉味叫人埋怨,芭蕉青苔,柔意又叫人没脾气。
夜半了,空气一点点凉,我搭了薄被。
卧听这暴躁的风雨。我想些什么好呢。
02.
白天的镜子里,白头发较之去年又多了十数根。
这倒不是刻意数来。看到头顶上冒出几根醒目的白,便让妹子拿了眉夹来拔,她拔一下,我头皮紧一下,心里也紧一下。
如此,长长短短紧下来,我知道较之去年拔的变多了。
去年拔的时候,妹子说,拔一根长十根,即便长不了十根,你看着吧,明年一定会更多。
这是规律罢。总之应验了她的话。
四季更更迭迭,草木荣荣枯枯,人总是要青丝变白发的,我又有什么例外呢。只不过还是希望老的慢一点——谁不是这样想呢。老去的结果人人知道,慢一些老去的愿望总是美好的。
从容更好。总比于病痛里趋向枯萎幸福多了罢。
03.
阿真说,想出来吃碗面,我很有些意外。
三年多了,她应该不曾在外面吃过饭。她患癌,在食道那里。
所幸是早早期,家境也丰。她做了手术,恢复却不好——食道那里过一个月多点便会狭小,粘连,半流质的食物也难以下咽。头两年里每一两个月便要进行一次扩张手术,每次扩完她都要哇出大大的一口鲜血来,每一次都痛心痛肺。她体质差,血糖也高,一放疗会浑身肿,便一直中药疗理,三百六十五天不间断,黄黒的汤水早晚各一碗。比起身心的大创,药的苦已不是苦了。第三年上,养得好些了,扩一次可持半年之久。当然她家人的照料功不可没,好起来的迹象也令人欣慰,但患癌的消沉(也许也有绝望吧)总是有一些积压在心里的,是不能完全消化和消除的,阿真与外界主动的联络几近没有,除了必要的走动和锻炼,她深居简出。
我早些时去看她,问候后也总重复几句保重的话,要她遵医嘱,不要想太多,会好起来的…她听的多了,木木地点头木木地应,这话也多余,谁病着不保重呢。除此其它吃喝玩乐一应诸事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也不再说将来。她的愿望变得简单——能好好吃饭。
仅此而已。
我看她的次数渐少,后来又搬了家在另一个镇子上,加之疫情的关系,却是半年多没见过了。
她说,去味千吧。
04.
味千是一家日本特色的面馆,大骨熬的汤很出名,白白浓浓的汤鲜奶一样,但我并不觉得那面的可口,消费又不与工薪层相接近,都是三十几元朝上的价格。一碗面而已,我单独是不会去的。
早些年吃的时候弯曲的面条类似于方便面,出于清贫日子里对方便面的记忆和向往我还透着些喜爱,但近年那弯曲的面却改成直圆粗硬的了,说是特制,可类似于挂面,虽不能说难吃,但我不喜欢,嚼来觉得无味。
才十点三刻,时间还早,馆内雅静。外出就餐,于她是不易的,除了朋友间的见见,她或许是冲着大骨熬的汤罢。我有点希望是冲着汤的,有时候想吃也代表欲望吧,虽然这样的欲望很low。
她已经在等我了。在靠窗的位子。
她穿了三叶草的休闲裤和T恤衫,平底网面的透气白鞋,有帽沿的帽子遮挡了一部分眉眼,面容还是清瘦。
一碗熊本叉烧拉面,她小心地咀嚼,咽的很慢,每咽一下,她都要端起杯子另咽一口水。
服务员倒了第三杯水后,她第三次说了谢谢。
咽最后一口面的时候,她用了近一杯的水。
然而。她很快又将水吐了在碗里,左手摁胸,那口面没有下去。
她眼里蓄了泪水了,我赶紧拿了纸巾。
第四杯水续上来,她试着吞咽,咽不下去,再吐向碗里。
她手在胸口处紧摁着,我想要扶向她,她吐了口气,那口面下去了。
05.
她回去的时候,冲我笑了笑。
我觉得我也笑了笑。
06.
狼狈就狼狈吧。
有时候,有些生活,就是这样。
也许,浸世事风雨,谙人间悲欢,终究是一场普渡。而渡己的船上,只装载苦厄。
07.
开灯,想翻会儿书。
床头有三毛的《流星雨》和莫言的《蛙》。是李毅送的。
李毅是诗人,书法也好。因单位经济萧条,辞去了煤矿里宣传干事的工作,离职前卖了一些字,送了一些书。
《蛙》的扉页有他题写的钢笔字,是冯延巳的《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莫。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流星雨》上题的是纳兰的词:“爱她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落款均是“庚子夏李毅将赴富士康之际于古洛新安畛河畔。”
“香车系在谁家树”……
“西风多少恨”……
我念了念,没有再翻下去。
08.
窗外,雨,还在下,很大。
《蛙》没看,《流星雨》也没有。
眼皮发沉,我想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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