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坑边的祖宗柳_经典散文_.

     

      我小的时候,每到清明节前后,爸总是豁豁动动地栽树:房前屋后的园里栽下果树,土墙外栽些杨树、插些柳树。后来我家实在没地方可栽了,妈也开始生气了。妈说:“再栽,咱家就抱着空饭碗就着大酱、大咸菜吃吧!园里被树遮得你看还长菜不长菜了?你爱栽上大坑沿子栽去吧,没人管你,反正你老祖宗也有两棵大柳树在那儿长着呢……”
      这话可是金玉良言,一语点醒梦中人,爸一拍大腿:“对呀!怎么没想到呢!”妈就又好气又好笑:“听风就下雨。”
     我家附近有个大坑,长形,两头圆圆的,长年有水,水底的土和周边的土都是沙伴土的性质。左边是路,右边也是路,南边有一片大大的空地。西岸上有许多老柳树,有了年月了,其中有两棵最好的,爸说是我家老祖宗栽下的,但具体也无从考证,怎说的都有。有老太爷、老太奶在那儿,春天捡着阳光晒太阳,夏天拿着蒲扇在树阴儿里讲古儿,他们的皮肤都像老柳树的皮,皱巴巴的剌孩子们的小脸儿。据他们说,那树比他们大多了。大坑南岸的空地上,春天会长出苦麻菜、蒲公英、野馒头花、野粽子。野粽子秧矮趴趴的,有股特殊的野味,抓地老实得很,拔着玩时很费力。还会有洋姑娘秧、大鼻子姑娘秧,桃树苗子、杏树苗子自己长出来,孩子们、女人们看到了,就在它们的根部浇点儿水,挖下来,把根上的泥攥成个鹅蛋大小的泥坨坨拿回家,栽在园子里。桃树、杏树挖时,会看到它们的核裂开了,露出里面的仁,那苗的主根须就和仁连着,还有千丝万缕的小毛毛须连着,得小心地挖,如果把仁碰掉了,那树苗就不爱活了。洋姑娘、大鼻子姑娘的果实当年我们就享受了,果树要等几年,可不知不觉的也就桃花开了、杏花开了,都做了果了。还会长出胭粉豆、鸡冠子、扫帚梅、风仙花等,在那花开花落地独自美丽着。
       老柳树们开春早早地就垂下许多枝条,爸就带我们砍下许多多余的枝条,用刀剁成半尺长的一节一节,然后把铁锹用脚蹬进土地里,一别,然后把一节树条插进铁锹后面和土的夹缝里。离水近的柔软的地方用手就插好了。几年光景,有的就很粗了,派上用场了,可以做铁锹把、二齿钩把、耙子把了……在农村,它们的用处多了去了。有时爸会说:“又没了几棵最直的。”妈说:“谁家用了做啥把儿了呗!”爸说:“白瞎了,还没长大。”妈说:“长大了也是用,这也是用,没一棵你再栽十棵,用够了就不用了。”爸就听话地越栽越多。也不是听话,爸就喜欢树,他说看着自己亲手栽的绿绿的树一点儿一点儿长大,心情好,不图啥,有些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这一坑水,周围一圈树多好看啊!我们知道爸的眼眶高。
       是啊!真好,对我们这帮孩子来说感觉更好,孩子们清早都去那里背课文。对村子来说也光彩。那时爸是一村之主,应该有这样的魄力才对。不要小瞧那时的小村队长,有号召力。坑里的水被微风一吹,漾起一层一层的波,土路一返浆,大马车的车胎碾过后,太阳一照,便结成硬饼,七裂八瓣的。我们用手抠下一大块,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站在岸上打水漂玩,看谁的跳越次数多,打好了,那土饼会连飞带跳三四次到达对岸。
      有一棵中年的柳树被风折了后就歪歪扭扭地朝水上长,贴水面和流水相吻的地方,滋生出了白酥酥的须根。就有大鹅伸长脖子、歪着头,用嘴去拧,一只小眼睛朝着天上。鸭子也直着脖儿,用扁扁的嘴去咬,一咬一后退一缩脖儿、一咬一后退一缩脖儿。淘气的孩子们就在那上面走,像走钢丝似的提心吊胆,左右摇摆着,两只胳膊像要飞状,又像模特走秀,一脚前一脚后地紧靠着,这时后面有人一使坏,就扑通通往水里栽,好在坑水不深,只把鸭鹅吓得在水中站起来,扑着翅膀乱叫。
      夏天,雨水大了,家家户户大人都看着孩子远离大坑,这可乐疯了那些鸭、鹅,成天就在大坑里玩。有时它们也在岸上偷偷偎个窝,趴一会儿,拉拉个蛋,有时贪玩就把蛋下在坑边。有时会在烂草、干巴树枝里碰到一窝,还有时有人打天骂地地说没了一只鹅、一只鸭,那家女人指桑骂槐的,不是怀疑张三、就是怀疑李四、王二麻子。爸听到骂,就会和人家说:“愿意骂回家坐你们家炕头骂去,别在这大坑沿丢人现眼!”再后来,好家伙,那鸭却拉家带口一大帮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那家人便再不含沙射影,凭空污人清白了。我们家有时也会有没了一只鸭的时候,妈才不会骂,爸知道了也不让找。妈就说:“串门儿去了,哪天就回来了。”还别说,有时还真回来了。当然有时就真不回来了。
      初秋时,会有些人扛着一捆苘麻或花麻去大坑边,在外围不远处挖一条坑,把麻杆平放进去,盖上土,然后从大坑里拎水倒满。沤好的麻扒下来,苘麻晾干了搓成绳子,留着干活儿用,花麻晾干了吊在幔竿上,捻成纳鞋底的细绳。秋收前,家家还会在大坑的四周铲平一块干净的地方,弄一堆土,洒上些碎草,浇水和成泥,脱坯。有人一锹一锹叨泥,放在长方形的坯模子里,有人用手抹平,然后把模子慢慢脱出来,往下串。一行一行地做,做够一连二大炕的,还得多备出许多块,留着孩子们把炕跳塌时好换上。家家春日里孵出的鸭、鹅都敢下水了,噼里啪啦一大坑,像煮饺子似的。傍晚太阳一压山,家家的女人和孩子就来找自家的鹅、鸭,女人们扎着围裙,孩子们吃着柿子或烧瓜。怕鸭、鹅多了不好认,有的人家就在自家鸭、鹅的头上抹上铅油什么的,做上标记,那些鸭、鹅的脑袋上就开出一朵朵红的、蓝的、绿的花来,一个颜色是一家。没有铅油的有的就在鸭、鹅的头上剪掉一撮毛,有的都缝个红裤腿,五花八门,反正自己赶自己的回家。那些鸭、鹅哪那么听话啊?就在水里团团转,或者聚在大坑中间四处张望。岸上的人们急了,就噼里啪啦撇土垃坷,于是大的土垃坷就在鸭、鹅的屁股处咕咚咕咚的激起老高的水花。有时几面包围,把鸭、鹅逼到一头,有时眼看着靠岸了,可人往前一靠近,又踅回水里了。有一回,爸半夜三更回来,惊醒了我们,就听爸和妈说:“大坑沿儿有一帮鸭、鹅在月光下的大柳树的影子里趴着呢,不知道是谁家的……”妈说:“是吗?”接着就听到妈往屋外走。妈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转了个遍,回屋就笑,原来那些鸭、鹅是我家的。我们几个听到,就你赖我,我赖他的。妈说:“我去赶回来吧!”爸说:“都别瞎赖了,算了,睡会就天亮了。”
       冬日的大坑没有鹅、鸭,四周的小树也让爸和我们用草和麻绳绑上了。有孩子们在大坑上面滑冰车、打滑吃溜、打冰尜儿,还有的孩子在那棵歪树上压油玩。有月亮的夜晚,孩子们总是久久不回家,大人们干完活儿去寻时,看着看着也都掺和着玩上了。直到月亮越来越大越高,感觉后背出过汗的地方凉刷刷的了,大人们便牵着孩子们的手,大的唤小的,拿着冰车、扛着冰扦子往家走。人们回家睡觉了,大坑便冷清了,只有月亮还是傻傻地照在大坑上,冰上白白的,树影婆娑。
      结婚后,,总惦念着回去望望那坑、那水、那树。如果去得急,看不到,回来就觉得像忘了点儿啥事儿不对劲儿。现在那坑还在,水还有,老柳树却就剩下我家老祖宗留下那两棵了。那是爸的最爱,这些年了,一直没人敢动它,就像没人敢惹爸一样。两棵老柳树枝繁叶茂。爸说过:“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记得那年三伏,爸就是在大柳树下扛过病痛的煎熬的,那时爸还能自己柱着棒子走路,看鸭、鹅在水上飘。有一次爸从大坑回来,手里还拿着个鹅蛋,高兴得孩子似的,傻笑着望着妈说:“在大道上捡的,刚下不一会儿,上面还没干,热乎乎的。”妈就望着爸笑:“你把这鹅蛋吃了就好了。”可哪里有那好事儿啊!善良的心想事都是简单啊!那年冬天,爸便病重得不能自己走了。小弟和大弟就轮流背爸到处走,累了就放在拎着的凳子上扶坐坐。而爸最爱靠大柳树坐着,看坑里的孩子们玩冰,你来我往的。有一回看着看着,爸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村里人听到了就都围过来流泪。我们兄弟姐妹也哭,妈就劝爸。那时小弟尚未成家,我们几个成家的孩子还没有能力反哺他。小妹嚎啕说着:“上天啊!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长长的一生,好让我们回报他啊!他的要求很少很少啊,他还不老啊!”爸走时交待,永远留着这两棵大树吧,让它做古吧!我们都是他的孝顺的子女,听他的。有些东西到了一定的年月,就不是个人,或者一个小家所能承载的,它也许该属于国家、一个村子,承载着一个地方的人文、历史、文化了。
      那天看妈,奔八十的人了。站在大树前,天气正好,我扶摸着老柳树表皮上智慧的皱纹抬头望,这树已经几个人合抱也拉不到彼此的手了。小侄儿和小女儿围着树转来转去。小侄儿说:“我爸说这树是我爷的祖宗栽下的。”小女儿说:“我妈说这树是我姥爷的祖宗栽下的。”我不知道说啥好,也算可怜巴巴吧。两个孩子,一个没享受到爷爷的疼爱,一个没享受到姥爷的亲。我家小孩儿经常问我姥爷长什么样子,爸走时,还没有孕育他俩啊!妈望着就笑。大坑里还有几个孩子玩得热火朝天。我问妈:“小时候有小孩儿哭就用一张纸帖这大树上,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小儿一睡大天亮。’是用黄纸写的还是红纸写的?”妈说:“不记得了。”我又问:“你还让我给人家写过字?”“不记得了。”“我的妈呀,你怎么会不记得了昵?”妈靠在大树上答非所问。我被小孩儿拉到树后,在树后根本看不到前面的妈妈。我歪着身子把头探前,阳光下的妈妈有两颗泪珠在脸上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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