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早晨,我忽然深切地想起了一个小友,脑海中出现了他深切单纯的眼神。
他叫伯青,比我小六七岁,小时候总是缠着我玩。那时我和别人一说起伯青,总说他是长不大的小孩。如今已经十几年不见,不知道他是否真正长大了?
他的爷爷是当官的。当时我们把所有不下田的“火鼎”(家庭)统归为居民户,包含开店的和当官的。当官的自古以来在村里极受艳羡,但是没有仇官,村民们普遍有一种命运观,“皇帝命,乞食命,天注定。”于是,对于当官的,乡民们更多是新奇、羡慕,同样也纳入到乡里乡亲的互助共赢范畴。其实那时候在村里,大家拉一拉关系的“面条”,通常都能扯上一点裙带关系,伯青的母亲便是我家的一个远房表姐。算起来伯青还得叫我“表舅”,但是他始终叫我“某某哥”,叫习惯了,这乱辈分的叫法让很多人哭笑不得。
伯青的祖父从盐场退休,带着丰厚的退休金在我们村口一处长满木麻黄和苦楝树的田边置业,盖了一落巨大的护厝房,单边伸手两间平房,还建了洗澡间(当时很少见);还在屋前“石龟”池塘边买了一块地,什么都栽种一些,木瓜、桃子、芭乐、龙眼,葡萄,地瓜,油菜……只要是伯青喜欢吃的,他爷爷奶奶就会种一些。
那时伯青的两个叔叔还没结婚,他是家里的独苗长孙,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爷爷单单就为了给他取个好名字,估计翻遍了《说文解字》和《新华字典》。后来终于取了这样一个文雅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浇灌”得过度,用村里人的话说,“补得太多”,伯青反而在智力和体育上都偏弱,考试总是不超过八十分,身高偏矮(他父母都不高),说话还有些混沌(好像是舌头下多了一根筋)。他家里人越发急了,怕这么一棵独苗就这么长歪了。他母亲常外出找灵验的庙拜拜,可是事情仍没有多大的改观。
因为上天这样一个莫名的安排,我们得以真正走进伯青的生活。
伯青的母亲性格泼辣,强势。她动作麻利,整天忙上忙下的,对于把伯青打造成一个“一中生”似乎胜券在握。她“慧眼识珠”,钦点了我和小堂弟作为伯青的伴读,还给了我们特权——走进他们那间仿若“村内桃源”的卧室。
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精美的卧室:掀开精巧崭新的竹帘,得换拖鞋,夏天是硬拖,冬天是棉拖。我直到后来到北边上大学才穿上了棉拖。我们第一次坐上了布装的、有弹性的沙发,第一次看见彩色的墙纸和装饰灯,以及各种精致的摆设,有一只豹斑的海胆壳闪着光滑诱人的光!我们多想把它偷回家,可是伯青的母亲曾经说过:
“屋里的东西我都一清二楚,你们可不能去动哦。”她妖艳诡谲地笑道。
小卧室再进去就是寝室,那是我们的禁地。我们只从门缝里看见,一张巨大的现代式的床,上面吊挂着洁白飘渺的圆形蚊帐,而成排的欧式橱柜,陈列着更多若隐若现的“奇异珍宝”。
刚开始,我们每天晚上都盼望着给伯青“复习”,一坐上那暖洋洋的沙发,就会生长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双颊生晕,甚至断绝了偷取任何物品的邪念了。但是后来很就倦了,转而觊觎厅里那台影碟机和“小霸王”游戏机。
伯青对于数学逻辑,有一种天生的缺欠。他可以背出乘法口诀,但是不能反推。他母亲坐在一旁开始急了,撇开我们亲自上阵,最后终于气得先走出门去了。我们为了完成任务去大厅打游戏。急忙和伯青说,你记住这里填七就行,不用管怎么算。就这样我们“帮”他把剩余的空格都填满了。然后等他母亲回来检查满意后,就急忙去玩了。
伯青烦恼于作业,热衷游戏,而我们顺水推舟,形似《皇帝的新装》里面的骗子。多年以后,我开始觉得内疚,仿佛是我害了伯青没有考上好的高中。
那时,我和堂弟从来没有受过学业的压迫,家里的大人顾着农活,相信命,放羊似的让我们上学。孩子的天性是向往各种游戏和自然猎奇,我们一边钓鱼、摸鱼、潜水、和泥、捕鸟、烤知了、挖蟋蟀、打蝴蝶、打蝙蝠、打蛇……一切能玩的我们都得玩一遍,但是每次考试仍旧上九十分。这便是伯青的母亲青睐我们的原因。
而伯青却惨了,他被禁足靠近泥土和池塘等一切不卫生和危险的地方。他只能远远看着我们在水塘边耍,带着一种莫名哀怨的神情。他的眼睛大又白,在树影下显得无助又凄惶。我们不禁同情起他,但很快在他母亲的叱责中跑离伯青的视线。他渴望走近野地,更别说那遥远的大海。至少在童年时期,他是没去过这些地方的。而当我们说起神秘的大海,他的双眼总会闪烁着好奇快乐的光芒。
伯青上了初中后,成绩仍没改观。他的母亲终于放弃了,不再叫我们过去他家里。我们从此无缘那间美轮美奂的卧室了。后来我去县城读书,也只有在回来的时候才偶尔见到伯青。
他是偷偷跑来见我的。据我母亲说,伯青似乎很孤单,越来越没话,就如同他厚厚的嘴唇。他的浑浊鼻音不再那么明显,常常跑过来问:“某某哥回来了吗?”有时则是手抓着我家的栏杆往里望着,带着一种莫名深切哀怨的神情。我似乎无意中成为了他唯一的朋友和偶像。我见到伯青,总是问:“考试考了多少?”然后就是沉默。大概伯青更喜欢听的是,我在外面遇到的趣事,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说过。那时我习惯于质问他的学习,而没有看出他的苦闷。
他考上县里最差的高中,去一所职校上学后出海当船员。他父母也搬到另外一个镇。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他习惯沉默,当一名海员,长期对着沉默无垠的大海,他应当会习惯。至于孤单与否?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内心世界。我所认识的,只是一个向往快乐和自然的少年,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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