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洪水或其它_经典散文_.

屋子洪水或其它
元平
几排山脉肋骨般的浮现着,中间是沟状地形,凸起的骨头,陷下去的肉,由北至南。整个村子就在陷下去的沟状地形带上,依附在沟状底的溪流旁,果子般挂在那里。
连绵的山,连绵在山上连绵的林。风吹动山林的声音,又稠,又厚,势足;但不喧嚣,不泼辣,只在空气山谷里鼓荡,暗流涌动。水流声在草木中闪烁了,先还清浅,接着就汇成小河,呼啸,年轻力壮,不可阻挡。一条水龙在山川里左冲右闯。水缠着山,山抱着水,你啃我咬。连乡音也带着山脉的回环。
这样的山里常易涨洪水。
我家就在那条水龙的上游,说是水龙,其实应该说水蛇,掩映在草丛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仿佛那细碎的声音是从那燃烧的光上发出。
秋冬天河床会裸露出来,像老人的牙齿,特别是冬天,水面上萦绕着水气,以为溪水会冷,其实有点暖。到了春天,万物复苏,以为水暖,它却又凉。夏天更不可琢磨,下雨就疯涨。
整个六月份都令人担心。从傍晚就开始下雨,停停下下,空气里弥漫着一团扯不开的燥热。晚上,雨更大了。温度开始降下来,像酷夏里褪去了一套衣服。天黑黑的。雨水自黑处来,往黑处去。
吃完饭,雷声闪电还没有停,也似乎永不打算停。我希望它停,那我可以放心打开电视看。有个武侠剧,等着我。但那晚终究没有打开电视。因为据说打雷时看电视,电视机会被雷打坏。怎么打坏不知道,那时候我想,总是雷电顺着电线吱吱吱冲过来,然后在电视机砰的一声,火花四射,最后焦黑。我有些失落。最后不得不早早进入自己房间,鼻子里塞满了蚊香的气味,耳朵里响满了雨声和溪水声。
溪水声最开始是清脆的,后来变得浑浊,不断的下雨中,因为水量变多,水声反而不动声色,再经过一段时间,水声又会躁动起来,有一种炫耀的神色,不过,等到涨满了水时,装满了足够的东西时,它的声音又会变得低调而浑厚。
水还是清脆声,父亲跟母亲商量着,这么大的雨,刚好趁夜去白杨湾引水进田,润一下干田的嗓子。父亲说走就走,穿靴子,披雨衣,戴斗篷,电筒藏在雨衣下。母亲说,小心些,早点回来。父亲说知道了。电筒的灯就划过我的窗前,走远时,可能是父亲拿着电筒四处张望,光晃来晃去,也能看到一点。我有些担心,害怕他回不来。
我睡了。
那是二十年前,我家还没有外出务工,还是守着那几亩地,日复一日地过着。
父亲当然回来了,只不过比预期的要迟些。据他后来说,他不仅去了白杨湾,还贪心地去蛤蟆老鼠湾;也不止去了蛤蟆老鼠湾,还去了半坡田。一直往前走。我母亲等着他回来。他回来之后,雨衣没有脱,在屋子四周绕了一绕,看看。他担心后面的小山会有泥土冲下来。这是他逢这种雨天必须做的,我知道。
“有没有事?”母亲的声音里有担忧和害怕。
“没什么。”
说没有事,其实心里没底,在黑夜里和雨声作着斗争。他们也在听水声,发现水声渐渐骄狂起来。最后又决定起床,去把卫星锅拆进来。那时候村子里大家都用那种卫星锅收看电视,我家也是。卫星锅用石头堆着脚,对着天空调准卫星频道的方向,铁丝再次固定它的角度,接收器的头用喝完的健力宝瓶切掉头罩着,立在家门前的空坪上。用近乎于稻草人的方式静静地站在原地,捕捉那些看不见的信息。我在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的,听到他们挪动石头时,石头碰撞卫星锅发出的声响。然后又沉沉睡去。第二天,我看见家门前的空坪被淹了。卫星锅被拆到中堂前,连半截陈旧的健力宝塑料瓶也无力地躺在地上。洪水不时淹过对面的马路。每家每户前站着一家子,望着这洪水。在交头换耳之间,不时地向洪水对面的人吆喝,说过去,感叹现在。
也不单单是这一年,似乎每一年都有洪水,就好像每一年都有人出生死亡,每一年都有春夏秋冬一样。
洪水里夹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枯木,腐鼠,小螃蟹,水蛇,日常的垃圾,竹子,避孕套盒子,废弃的玩具,药瓶......都浩浩荡荡地顺着洪水席卷而来,又翻腾离去。
热闹要看,担心还得继续担心。厨房烟囱有水漏进来,鸡害怕被冲走关在鸡圈里不敢放出,天花板有塑料布(那时乡下流行)隔着,水积在布上,下垂着,像个包子,有些布裂开的地方,水就毫无遮拦地往下滴,只好用桶接住滴水,滴滴哒哒,怪有意思的。忽然从隔着天花板的塑料布里掉下一只老鼠,落在已经失业的缝纫机上,上面有几本我的书,它掉在书上,肉嘟嘟的,发出一通闷闷的声音,继而摔晕了似的,扭动了一下,挣扎又挣扎不起来,脑袋四扭,使劲往桌子上顶着,四趾和青蛙脚趾大小,没命地抓挠空气,试图翻过身来,又毫无力气,发着很细很深很尖的吱吱叫喊。
通往对面马路的木桥已被洪水冲走,得绕过田埂。雨还没有停,雨水还有上涨的可能,中堂也是岌岌可危。原来搬到中堂门口的卫星锅,又往中堂里挪了挪,半截健力宝瓶摔到地上的时候,发出咕嘟咕的声音,滚了几圈,这才停了下来。
父母决定将我安置在地势更高的屋子,就是我二伯家。那里洪水垫着脚,跳起来,再怎么张牙舞爪也都够不着。二伯家也是一男孩,我们年纪相仿,玩的很来。有时请客吃饭什么的,特别愿意留下来一起睡觉,嬉嬉闹闹直到半夜长辈敲木板墙壁:“早点睡啦。”但是哪里说得动我们,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又继续吵啊闹啊。那时我常常贪恋这样的时光。
听到父母的这个决定,我很兴奋。此外,前路渺茫,同村老师告诉我们不用去上学了。我心里一直一鼓一鼓的。
我顺着田埂,洪水的浪头冲啊荡啊,一直在脚边环绕,父母送我到二伯家,他们呆了一会儿,说了些关于洪水和往年洪水的事情,又要回去。我忙说,你们不在这里吗?
他们说要回去。然后他们就走了。两道矮矮细细的身影,走到马路上,沿着田埂,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我在廊檐上看着被洪水包围的自家屋子,有父母亲、奶奶在那,屋子静静的,我看那屋子许久。
天色要黑了。我在二伯家吃饭,昏黄的白炽灯下,我提不起食欲。那时候的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又不知哪里不对。在黑漆漆的夜里不对。
多年之后,我们都在外面打工了。只剩下我奶奶在家。溪流涨洪水也照常冲到门前的空坪前。那种红色的水,紧紧地围绕着那个屋子,伸出饥饿的舌头,在食满了物件的水的肠道里,还想找些什么吞下去。她时时担心。我们也时时担心。有一年回去修了水泥桥,有一年也将门前空坪用水泥和石头镶嵌,挡住洪水的攻势。后来,我奶奶去世了。去世了洪水也就不再出现在她的担忧中了。
和往年一样,洪水还往老房子冲。以后,亦复如是。
202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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