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测量
我扶着红白相间的花杆,一动不动。高高的玉米地,密不透风,蓝工装贴在身上,汗是黏的。我感觉自己是一株玉米,努力向上生长,但是,我只望得见头上的天空,天空是缝隙里斑驳的碎玉,我是缝隙中被遗落的阴影。
身后传来哗哗的声响,有玉米秆折断的声音,玉米被踩踏。随行的同伴分开庄稼趟过来,又走过去,有人接过我手里的花杆说,后边测量完了,你跟着往前走吧。我答应着,细高个子的大学生舟舟拎着小油漆桶走到我跟前,他弯腰低头往花杆扎在地上的地方敲进一只一头尖尖的木楔子,拿出沾了红油漆的小刷子做记号。舟舟瘦长的身形,像刚刚跳上玉米叶子的一只细脚螳螂。我跟着他蹚出玉米地。后面扛仪器的老朱和同伴会停在刚才做了记号的地方重新架好三脚架。
我像梦游一样,胡乱划拉开眼前的庄稼迈出去,一根歪斜着的玉米秆出其不意地绊了我一个马失前蹄,周围的玉米叶伸出手臂似扶似砍,困在千军万马之中赵子龙也不过如此吧。好不容易赶上前面的陆陆,扶稳他放开的长杆,他则继续蹚路而去,像一条游走的大鱼。
现在,我们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待命。很像长征的红军等待会师。远处沟壑纵横,荒无人烟,太阳光无遮无拦,白晃晃刺眼。探路的陆陆回来说,前面是坚硬的岩石,测量定位在一处悬崖边上,如果在那里挖坑的话,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测量工作暂时停止,我们只能等待上级重新考虑定夺。心中不免对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圈圈画画的家伙充满鄙夷。
四十出头的虎虎队长看起来像五十多岁,他侧卧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打呼噜。老朱已经收好三脚架和测量仪器,站在旁边听见了,愣了一下,小声说,虎虎“呼呼”地睡着了。不提防虎虎突然坐了起来,倒吓了老朱一跳,转过身去偷笑。队长梦中找到了吃饭的地方,想起有兄弟单位在附近,起身带领我们一行人去吃一顿免费的午餐。然后决定甩下那一段再继续往前测量。
回到驻地,大学生把一棵食堂扔掉的大白菜头用铁丝吊起来挂在门框上,浇一点点水,说能开出花来。我很惊讶,每天去看,居然渐渐长出芽苞,长出大大的叶子,长成半尺高的细杆,顶端开出黄色的米粒似的小花,星星一样闪光。
二 小工
我低头只顾着给瓷瓶擦拭灰尘,这些看上去像一个个大号浅瓷碗的家伙中间被穿透,三个两个一组串联在一起,像拉伸的灯笼。电杆上快速抖落一根绳子,手指粗细,正好到我的脚边停住了。我捞过绳子,将它系在刚刚擦干净的一组瓷瓶的腰部,轻轻拽一下,瓷瓶开始缓慢上升,如同一跳一跳的灯笼,到了电杆的顶部,郑师傅敏捷地将瓷瓶抓住,安装在与电杆成直角的角铁上,角铁长长的如扁担样横在电杆顶部三十公分处,远远望去几组瓷瓶坐在上面如振翅欲飞的蝴蝶,郑师傅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大鹏鸟,将身体尽量舒展开来,他的动作从容、专注、有条不紊。
整个上午,我们没有闲着,也不喝水,机械地工作。郑师傅踩着脚扣上电杆的时候,我就在地上擦拭瓷瓶,等四组瓷瓶分次升上电杆,我便收拾地上的工具,走向几十米外的另一根电杆,就近拆除瓷瓶外部包装,将它们搬到电杆底下。我说的瓷瓶专业用语应该是绝缘子,是早年间路旁的电线杆上常见的,很简易的绝缘材料,后来慢慢发展成为长串的盘子状的绝缘体,在铁路高压电线连接塔的一端随处可见,它是为了增加爬电距离的装置,通常由玻璃或陶瓷制成。
郑师傅一手提着脚扣,一手拿着零散的东西,将腰间的安全带搭扣斜跨在肩膀上,铿锵走来,将脚扣重新套在鞋上,他抱着电杆一步三摇如登山一样攀上去,悠闲得像是在一段平坦大路散步,到了电杆顶部,才将腰间的安全带绕过电杆固定在腰部。这个动作仅限于他自己,如果有谁胆敢学他的样子,不系好安全带就开始爬电杆,他总是会大声吼叫,甚至于破口大骂,威胁要揍人家,他是工班长,大家见他认真恼了,都不敢违抗。
我因为是新分来的女工,又是第一次随男工们外出做这样的工作,班长便亲自带我,本来是两个人轮流上杆作业的任务,结果全由班长一人承担。分组时有组员开玩笑,要求各组之间展开劳动竞赛,比一比工作效率,看看哪一组出的活儿多,哪一组会窝工。我也唯恐拖后腿,便不敢怠慢,尽量配合班长工作,手忙脚乱地减少班长在电杆上面等待的时间。但是这种机会并不是很多。郑班长极力维持男女平等的原则,不让我觉得自己的特殊。他一脸佩服地给我讲从前的女工,从前有一只铁娘子工班,工班长叫魏妮,她们干起活来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工,他所做的这些工作两个女工同样做得很出色。我不能想象,以为那只是个传说。后来我在服装厂里亲眼见到那些铁娘子,都是些爱美爱笑性格爽朗的大姐姐,她们成家以后被安排到服装厂,早又是流水线上的熟练工。
毕竟,在这个特殊的与电与铁打交道的工程队,力气是必不可少的。柔弱的女工怎样要强也不可能代替男人的阳刚之气,即使是主张男女平等的郑班长也在尽力照顾女工。我们出去干活,他把工作分配好了,就会吩咐我和阿静,去拿钢钎、去看着东西,有一次居然指着面前的一座小山说,你俩去爬山吧。后来我们分到其他班组里,换了王工长,还是一样的待遇,我们被他们私下里称做“警察”,成为他们文明的监督者。
那天,工人们坐车回不远处的驻地吃午饭,工地上有很多的施工工具,诸如脚扣、大绳、钢钎。这些东西不好再装车带回去,因为下午还要拉料过来。郑班长派我一人留守,大家都有些惊讶,但也没人提出异议。可能一个小姑娘独自留在野外大家都不放心,我也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但我没有说话,那时我很安静听话,觉得班长信任我,我不能丢脸,想想铁娘子,没什么可怕的。
我拿一根长杆比量我的身高,这种样式涂了红白两色漆的滑杆按上尖头就是运动会上的标枪。忽然就听见远处有个人喊,多高啊?吓得松开手,标枪躺到地上,急忙转身去瞧,陡坡上站着一个人,仔细辨认原来是另一个队的同学做接触网工的刘小歌。他们也在附近施工,他们的驻地在另一个村庄。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看时,他远远地消失在陡坡后面,起伏的山坡沟壑如半圆的弧线层叠而去。我回过身来,望向队友们离去的这一面,我知道,附近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铁路线,偶尔有火车经过。我们是为那条铁路架设高压线而来的,到时候火车就可以提速,会像插上翅膀一样飞奔起来……站了一会儿,开始端详地上的脚扣,很想试试,然后坐到地上,开始往鞋上套,那种弯弓样的东西,有布带皮扣,绑在腿上,像两把镰刀,钩住电杆交叉着就可以挂在电杆上。我笨拙地攀上最近的一根电杆,爬到一半就不敢动了,双手抱着电杆四下观望。
远处驻地喇叭里传来悠扬的歌声,离我不远就是铁路桥,被高大的树木虚掩着,野地里杂草丛生,一片寂静,太阳毫无遮拦地晒过来,白晃晃地热浪。我不能够适应女侠的角色,忽然胆小,不敢下去了。隐隐听到喇叭里的歌声变成虎虎队长的陕西口音在喊集合。他们没有午休,饭后匆忙装了新的电缆就重新出发了。我看见从树木深处不断的走出熟悉的身影,由小变大渐渐面目清晰,一下子觉得那么亲切。班长像个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在高粱地边一闪一闪很快走到空地来了。他甩了其他人一大截,等我从电杆上溜下地,后面的人才陆续走过来。郑班长不动声色地站在电杆旁,等我踢掉脚扣,和影子落在一处,他才似笑非笑地看看地面,似乎是对地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铁家伙开口说话——你回去吧,回去吃饭,坐庞师傅的东风,顺着他们走过来的田埂,车在公路上……下午,不用来了。
三 隧道
阿板钻出隧道,脸孔黑黑的看不清模样,张开干裂的嘴唇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紧随其后陆续走出隧道的工人们,看到彼此的黑眼圈,花瓜脸,满鞋子的灰尘,劳动布工装上奇怪的颜色,边跺脚边互相取笑着打闹起来。忽然从黑暗的地方走进阳光,我根本不敢睁开眼睛。眯着眼将安全帽扣到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送饭的小青和王华打开保温桶,给大家每人盛满一碗大锅菜,一碗米饭,馒头随意自取,工人们各自找地方去吃午餐了,沿着山崖的一侧到处坐满了人。王师傅拿出几根火腿肠,分给大家,阿板黑乎乎的爪子上来就抓雪白的馒头,被王师傅吼了一嗓子,才跑去水桶旁洗手。我拿着火腿肠不知如何是好,王师傅笑眯眯地掏出了电工刀。很久以后,我们找到了吃火腿肠的好方法,将它从中部撅弯,然后向反方向拧转,使劲一抻就断了。
在隧道里只能靠应急灯照明,巧手的王师傅自己做了几个长拉线的照明灯,将灯泡外边用铁丝罩住,和灯泡形状接近,更像一个鸟笼子,挂在隧道墙上的钉子上,这样就可节约出一个举手电的人员。我负责扶着梯子,梯子上站一名工人举着电钻往隧道顶部接连处打眼,震耳欲聋的声音“哒哒哒”响起,灰尘和石屑四处迸射。没有人能逃过这呛人的气味和浮沫儿。随身携带的水壶已经被扔到杂务堆中,工人们没有水喝倒还能够忍受,打孔机如果缺水就会发烫烧坏不能使用了,只好派人去找水。隧道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间窄窄的凹进去的墙洞,当火车经过时隧道里的人员可以及时躲进去,避免发生危险。
段长不知何时走进隧道,身边跟着几个部下,都仰着头往上看。木梯上的小杨端着冲锋枪刚刚钻透一个枪眼,段长就喊起来,他要亲自操作,小杨只好踩着扶梯回到地面。大个子段长笑呵呵地接过电钻,一只手提着,缓缓爬上去,众人阻拦不住,小杨只好双手扶牢梯子……这位段长也曾经是一线工人,这些工作他都熟悉,“哒哒哒”地点射一阵,弄了一脸一身的灰沫儿,笑呵呵地走了。
隧道洞口,阳光拥抱过来,天梯般的枕木伸向远方,两条钢轨游走如龙。铺满石子的路基下,有一些废弃的工棚,空空的,矮矮的,像被打破的蜘蛛网,铺开战场,却没有猎物。我独自去归还空桶,一路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几次。
回去的时候,星星一直在头顶追着我们,但是司机却迷了路,像是仍然在隧道里行走,光亮就在不远处,及至往前开就要接近时,那亮光却倏然熄灭了。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