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果、粽籽与牛角
文/李新文
爹牵牛喝水时,起风了,一棱一棱的,从远处飘过来。接着,又从塘湾那丛石菖蒲的叶尖上飘向坎边的艾蒿,一下将两种植物的气味拢在一起,一齐漫到地坪上荡动。我伸长脖子,吸了一口,那叫一个舒服。牛喝足了水,也忍不住一声长哞。从这一刻起,我感觉空气明显生动起来。爹说,这端午的风用手摸得着。我伸手一抓,没抓着,却看见爹和牛的脸上漾出莫名的兴奋。
村子离城很远,信息闭塞,像个一头扎在梦里的人。倒是一到端午,照例吃粽子,插艾蒿,烧雄黄,以打发含混不清的时光。
我也混混沌沌,哪晓得这节日有什么意义呢?
但,端午总悄然而来。
最先进入状态的,是阳光。清早,一轮红日拱出山坳。然后,一点一点上升。那模样,想必费了不少劲吧。然而,很快把露珠照亮了,也把村前屋后的桃树、李树上的果子照亮了。
一同照亮的,还有菜地里的黄瓜。在我们那儿,端午无非三件事:包粽籽,吃瓜果,走亲戚。其实,就一个字:吃。那时节,我娘还年轻,不光庄稼种得好,还把瓜果打理得有板有眼。一到端阳,坳上菜地里的黄瓜结得累累挂挂。大的,酒瓶那么粗壮。小的,也细不过指头。较着劲儿生长,好不热闹。要紧的是,稍大的瓜,被娘用瓜叶儿盖住,捂得紧紧的。说是怕手脚不干净的人惦记,其实是提防我们这些馋鬼。但,防是防不住的。日上三竿,我、猫爹,还有丑货,脸也没洗,憋着一口气直奔菜园,脚片子甩得叭啦叭啦响。瓜叶儿在风里晃动,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瓜藤在竹架上努力攀爬,生长的气息一目了然。见了这等光景,我们的眼晴大放光芒,不由分说,一下钻进瓜架,左瞄右瞄、东翻西找,只拣最大的摘。不料,蝴蝶来得更早,煽动着空气,飞了几个圈儿,终于栖在几朵开得好看的花上,翅翼儿一张一合,两根触须也有节奏的弹动。那情形,大概在享受花儿的美好抑或倾听瓜儿的秘语吧。可惜我不懂蝴蝶的语言,更不懂瓜儿的想法——它们使着劲儿生长,把一生的章节毫无保留展示出来,最终长成一个个壮硕的姿态,是在呈现一种生命的存在么?同样,也弄不清瓜几为何天生就是人类的食物,随便你怎么折腾半点反应也没有。那情状,一如温顺的糕羊。这一连串的问题在我头脑里绕了很久,没弄个究竟。忽而又想,当我把鬼爪子似的手伸向它们时,瓜儿会发出尖叫吗?会痉挛吗?……可这些古怪的想法在我爹看来不但滑稽,而且可笑。果然不久被他的一句话击得粉碎——人不吃瓜,未必吃人?
瓜叫人种着、养着,又一个个被人吃着,而全然不知。这样的命运并不理想,就像我的乡人自朱洪武血洗湖南后从江西迁来,只能蜗在偏远的乡下混混沌沌过日子,对外界的事物一无所知,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
瓜架下忙活了一阵,说不出有多兴奋,以至于忘了藤叶上的嫩刺挂手。不一会,各摘一条,捏在手里,像捏了个宝贝。是的,这么新鲜的瓜儿,怎不诱人呢?就算瞄一下,也谗得厉害。可菜园里没水,只好扯一把带着露水的叶子或者干脆用袖子乱抹一通,然后一顿猛咬,咬得呱唧呱唧响。咬几口也罢了,还露出一脸傻笑,实在快活得不行。不料,这快活一下传给风,传给阳光,仿佛满园的阳光和风也充满了快乐。
阳光把地坪照得一片通亮时,我娘,还有爹,正在大门口包粽籽。这大门口还真像只口。一到年节,扫得干净净的,就像人漱了口刷了牙,正好吃东西。米,是糯米。叶,是粽叶,宽宽的,绿得发亮。粽叶儿卷成喇叭形,也像一张大嘴,将糯米、饭豆以及肥拉拉的细肉灌进去。然后,拿筷子戳几下,又用手指压几压,便紧扎了,饱满了。原来粽叶卷成的喇叭也有不小的容积,或许还装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与节日有关的心情。绑粽籽的棕叶儿系在椅子的横档上,被爹撕成一条条片儿,细看像一根根绳索。每包一个,扯下一根,使着劲儿将粽籽勒紧,勒得手指发痛捆成一个个锥形,才放入筲箕。我不知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狠劲,也不知粽籽与端午到底有多大的关系?
筲箕里的粽籽被绑得纹丝不动,横看竖看,像一个个囚犯。这模样,多少让人产生疑惑。不是说端午很自由吗?空气和阳光都很清新吗?未必小小的粽籽也隐含了某种寓意?!据说粽籽有很多种做法,煎炸烹煮,各有各的味。而我,只熟悉水煮,在炉锅里煮得水花翻涌、热气直冒,味道越好。细细想来,这做法与旧时下油锅的行刑方式没啥两样,或多或少有些残酷。有几次,我把耳朵贴着筲箕细听,似乎听见粽籽里的糯米、饭豆和碎肉发出一声声尖叫,在喊痛。当我把手伸过去想解开时,却又无一例外被爹赶开。的确,我太弱小,面对爹强大的身体毫无办法,只能走开。但包粽籽的活儿,在娘手里熟练自如,几乎想也没想一挥而就。想必,她的心里充满了某种奇妙的快乐。这快乐,显而易见,在空气里一寸一寸的移,但压根儿与我的想法挨不着边,更与屈原以及赛龙舟无关。村子里,谁也不晓得屈原是谁,更不知他写了著名的诗作《离骚》《橘颂》。知道的只可能是与汗水有关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五言绝句,是娘在菜地里种菜时教给我的。或许,阳光、禾稼、劳作等等,成了她一生中化入骨髓的情结。
踏着阳光回来,尤其见了我半身精湿、满脚是泥的样子,爹马上脸一垮,眼一瞪,用那黏着几粒糯米的手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丁弓。敲一下也没什么,还边敲边说:你个懒鬼,就只晓得吃,小心老子把你抛到江里喂鱼,弄个死无扭也!受了痛,挨了骂,我安静多了。娘却脸一黑说,过节怎能打人哪,真是个土匪。爹被骂得不行,低头包粽籽。
阳光,连通所有动植物的路,也许此刻的阳光是一年中最鲜亮柔和的。地坪里的鸡,受不了米粒的诱惑,一只只围上来。那只高大的公鸡,可能不屑爹的作派,把全身的力气聚到尖啄上,奋力一啄。叭嚓,不偏不倚啄在爹的手背上,也像敲了一丁弓。看来,这鸡的准星不错,歪打正着替我解了气。爹痛得要命,牙齿发酸。那一刻,我恍惚看见他的头顶升起一束束愤怒的火焰,浑身的骨头在吱吱嘎嘎响,似要冲冠一怒了。闪念之间,他从地上操起一个扫把,使尽力气朝公鸡头上猛力一拍,并敞开喇叭大的嘴骂道:祭菩萨的,祭菩萨的。我没看见菩萨,更没发现周边有什么神灵,只看见爹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一地的阳光见了也在发笑。扫帚从天而降,鸡见势不妙,赶紧扑闪着翅膀跃出丈外,大有笑傲人类的气概。显然这一仗,爹与鸡打了个平手。粽籽包好时,后边瓦屋上突然传来砰砰作响的声音,爹一听,晓得是村子里的娃儿在打李子,在用石头打。我家屋后的土坎上有根大李树,每到五月,果实结满了,黄的红的青的,像挂了一树宝石。坎很高,长了不少毛耳刺,还夹杂着一些炸刺,就算望一眼也起鸡皮疙瘩,想打赤脚下去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只能用石头打,碰碰运气。这样的响声爹最怕听到。石头一砸,李子打落不少,屋上的瓦片也砸破一些。一下雨,我家的屋顶到处漏水,把帐子被窝淋得湿精精的,只好用大大小小的脸盆木桶去接。听到响声,爹风一般跑过去,果然发现一群小把戏在干坏事。爹哭笑不得,几近哀求的说:化鬼崽吔,打破了瓦,住不得人哪!然而,面对一群馋鬼,毫无办法,只好搭楼梯爬上去摘了大半篮,挨家挨户送人,一同打牙祭。于是,娃儿们吃得欢天喜地,漾成一种年节的气味。
此刻,村庄一片宁静,阳光尽着性子泼洒。鸡儿,或觅食,或伏在草堆上半闭着眼睛,大概也在做梦吧。狗来回走动,瞳孔里闪出几点兴奋,偶尔吠几口,加深了村庄的静谧。这一天,黄牛水牯是最清闲的,倚在塘堤边的枣树或香樟下,啃着大人刈来的青草。慢条斯理的样子,比我们阅读李白的《静夜思》或李珅的《悯农》,还来得细致。但牛们天生闲不住,或者受不了阳光的诱惑和遍地生长气息的熏染,忍不住彼此长哞,相互应和。一下子,长长短短的哞声填满了村庄,也加速了情意与妒意的传递。就在我们端着把缸吃李子时,枣树下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两条健壮的水牯,为争一头母牛的恋情权打了开来。或许它们早有宿怨,或许又是一生中刻骨铭心的情敌。仇牛相见,分外眼红,怎不斗个一清二白?牛思忖了片刻,头一低,尾一缩,气运丹田,奋力而上。呼呼呼的喘气声,失去了一切友好。刹那间,牛把每根骨胳里的狠劲聚到角上,似乎明白受力面积越小杀伤力愈大的力学原理。砰,砰,砰,四角相撞,火星直冒,巨大的撞击声纵横交错,震得阳光纷纷破碎,羽毛般坠落。一村的牛,全凝神屏气,或仰头而望,或甩几下尾巴,说不出有多兴奋。村子里的娃儿箭一样射过来,围成一个圈儿,大呼小叫,指指点点。自然,我也不例外。爹却怕牛斗伤,误了农事,赶紧搬了根竹篙飞奔而来,照着牛的屁股一顿乱打,像在劝架,又像责罚我一样责罚着牛。他边打边喊:莫打架,莫打架。但不管怎么喊怎么打也起不了作用,毕竟牛不是人,更不是我。一眨眼,吱嚓,竹篙给崩断了。爹气咻咻的,跳起脚儿骂:娘卖的,真不是人,真不是人……这一骂,笑倒一大群人。
牛,斗得厉害。一下从干坡上打到池塘里,顿时水花四溅,光芒闪烁。诗人说池塘是村庄的眼睛,一点没错,池塘里养了不少鱼儿、菱角、野高笋等等,还有蛙声如雨的场面。此刻,全乱套了。那些绿茵茵的石菖蒲以及坎边的艾蒿,受不了牛的践蹋,纷纷破碎,血汁翻涌,显示无言的抗议。我们管不了这些,只觉得斗得过瘾,比什么都来劲。如果往深处一想,你还会想到这不失一种人间的斗志和一个村庄必不可少的生命色彩。起码这样的场面能让人涌起不少激情,甚至会马上联想到英勇、壮烈、视死如归之类的词,至少比那个缺乏抗争意识的屈原先生的生命图景壮观多了。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生命抗争的一幕,表明人世间的血性还在,还那么真实。汨罗江,离我的祖居地很远,我爹一生都没去过,更不知屈大夫为啥要游魂般飘到那个地方纵身一跃,永远不见了。不由冥想,或许水是千百年来国中文人士大夫的一种精神归宿或命定的宿命吧。屈原是这样,王勃、李白、杜甫、哪怕后来的王国维也是这样。水,无形无状却又清彻透明,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显然,我和我的乡党见到的是现实生活中的水,形而下的水,不可能透过五月的阳光看到那条流淌在中国文化版图上的精神之水——汨罗江。年复一年,村子的上空,被瓜果、粽籽和阳光的气味覆盖。
不久,门楣上插了艾蒿菖莆,屋里燃起了雄黄。那种气味四处飘荡,与粽籽的清香纠缠一起,共同制造端午的气氛。这味道,很深很浓,沉入土地,成了季节的一部分。
吃着粽籽去做客,一阵工夫到了姑妈家。我看重的是她屋旁的桃树,白里透红的果子,望一眼口水直流。可惜,这树后来终于被蛀虫给活活困死了。这遭遇,大概与屈大夫不堪楚怀王、上官靳尚的倾轧,呼号转徙悲愤而死的命运同出一辙。或许只有一死,其内心的孤独才得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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