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词曰﹕“客里似家家似寄”。我客居他乡时少,居家时日多,二十年均生于斯长于斯。每及去家,皆有素衣之叹,莼鲈之思,念兹归兹。
家属寒门,无甚。七间房舍,一道院墙,一座门楼,一花园,一厕所,一粪池,翻政府发放的宅基地本,上有194平方米的字样,应该不算“蜗居”吧!
房舍是典型“北方式”的,俗称“葫芦头”。红砖砌埏,四埏中两埏高出,高出部分成三角形。顶架二樑,也有一樑的(根据间数决定)。樑上排檁子、竹竿,上覆几层油毡纸,再用青瓦铺盖,无檐。这种房舍结实耐用,与弟同龄,十几年从未修缮过。母亲常戏言说﹕“要是十几年前给你盖这样的房子,媳妇争着往家跑;现在再盖这样的房子,别说娶媳妇了,连个老鼠也娶不上。”
花园甚小,且乱木横枕垒居其间。地也不干净,常有狗粪几点、羊屎几粒。家中养一狗一羊,这狗羊时常跳入其中,肆意糟蹋。我因此用破网和几根朽木暂做个栅栏。还有几只鸽子也不谙情趣,酒足饭饱后,扑翅其间,休息、练嗓、拉屎。况家人的洗脸水、洗脚水、洗衣水动辄泼洒其间。唯园中花木织翠,绽白吐红,惹一群狂蜂浪蝶来回嗅香采粉,略有趣味。
房舍七间,我与弟占据其一,是卧室也作书房。因思剑臣有聊斋,知堂有苦雨斋,亦攀风附雅取名潜渊斋。由弟亲书悬于壁上。我常顾而自笑:我非鱼龙,不能跃水成纹,更不会飞腾而升,游戏文字而已。
斋中给人的印象就是脏。地不洒扫,桌椅不拂拭,书墨狼藉,衣服乱挂,鞋子堆放。我生性懒惰,虽有陈蕃之习,却无其心志,故不必听“一屋不治,何以治天下”板脸说教。均默先生说,男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脏,诚哉斯言!但斋主不至于耳根脖后,土壤肥厚,可种植五谷。壁上有书有画,也有明星剧照,显得不伦不类。还有一笛,闲时随意吹玩。
家居有乐,其乐有四。
其一,乃与吾弟之乐。弟年方十六,求学初中。习书法五年有余,写一笔颜体好字,亦精通诗文对联,常出联戏我对之。他有一联﹕“茅檐低小,弱水击石,一滴水,两滴水,三滴水,水滴石穿。”诗句与成语镶嵌其中,亦不乏哲思,难煞我也。苦思好几天,勉强凑出下联,仍觉不工。“落日镕金,众鸟归山,听鸟声,数鸟声,品鸟声,鸟鸣山幽。”我俩均爱棋术,一有空闲,便杀将起来。我棋艺不精,下子时不是举棋不定,就是落子反悔,常惹得他嘟嘟囔囔。争吵的时候也常有之,两人吵得脖红耳热,最后推枰而起,拂袖而去。但和好只在下一秒间,不一会儿,就又摆开了阵势,作拉锯战。同根之情,手足之谊,亦可千锤(捶)百炼(练)也。
二乐——斋中读书。生平无所嗜好,唯对书情有独钟。黄山谷云﹕“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尘俗生其间。”我无此高远,权且消遣罢了。斋中藏书多为盗版,正版常开天价,我衣食皆不饱,只有远观而不可亵玩。书何处都可读。散步、上班、卧榻、挤公车、如厕。但我最喜夜里斋中读书。那时四围俱静,唯家人鼻息鼾鸣,点上蜡烛,朱颜黑发,独拥书本,悠然心会。我最忌用白炽之灯,一是影响家人寝寐,二是强光使人头晕目眩,难以沉思。当月华破窗,当淡影映壁,不正有古人的情味吗?还不妨做一做“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浪漫好梦。夜读时老鼠是常客,经常造访。绕床过椅,瞰灯钻厨,破我神凝。对于鼠,我本有几分歉意。乡谚云﹕“吃粮食腾囤饿老鼠。”我本好吃、能吃之人,鼠之饥,我之过也。所以我每晚必准备一两个馒头供其享用。乐于造访的还有蚊子,成群结队,嗡嗡乱鸣,磕头碰脑,无处不有,无孔不入,不知吸我多少身血。
乐趣三——卧窗听雨。爱听雨者,不乏同类。义山残荷听雨,易安守窗听雨,蒋捷一生三听雨﹕少年听雨,江烛昏沉﹔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白头听雨,僧庐之下,亡国之痛,渗透其间。我亦爱听雨,夜中卧榻之上,乍看电光忽闪,便听见雷声车撵隆隆,猛地訇然中开。雨来了!俄而淅淅沥沥,初上梧桐;扑扑哧哧,又入柴堆;滴滴答答,与瓦和鸣﹔叮叮当当,瓷盆奏音。继而狂风乍起,骤雨挟至。其声如畜牧滩上,万马齐奔,争相践踏﹔又如古战场上,金钲羯鼓,两军交战,石破天惊。待雨过,又可听院中蚯蚓的蠕动,听池塘的蛙鸣,听田野庄稼的拔节声。
家居最趣夏夜,日归崦嵫,夕气吐凉。蟋蟀墙根唧唧,驮钱虫在地上来回游织,黑壳虫扑扑落下,蚊蝇巡回。拽一方桌于院内,一家人团桌而坐,共进晚餐。桌上有菜有汤有馍,菜是几种蔬菜杂烩,但经母亲之手,再辅以油盐调料,竟也是可口美食。—— 一家人边吃边谈。母亲最口快,话最多,人情农事,无所不谈。也有妙语穿插,令人解頤,忽觉言之不足,便手之蹈之。父性沉默,不善言词,常低头吃饭,偶尔抬头看看母亲,会然一笑。弟只顾大笑。而我却不顾孝道,找母亲的碴,反语相讥,惹得她瞪眼顿足笑骂。一家人正其乐融融时,冷不防那狗一跃而起,抢走手中的馍馍,撒腿就跑。气得我抓竿要打,母亲忙心疼护之。寸草之心,春晖之恩,常伴父母膝下,一生有多时?
家居并无可记,虽记之并无可观,虽可观并无价值。唯日长常闲,随思随记,聊以自遣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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