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5年,我就61岁了,反而想到了属于自己的16岁我住在河北省一个叫河坡老街的村庄,长条型的,像是一条不规则的大船。
我所在的学校没有船,只有低矮的教室,没有暖气,冬天的时候烧炉子,满教室的黑烟。在烟雾缭绕中,我依然有点心野,迷恋于解方程,想当一个鼻尖上顶着眼镜的数学家。学校虽然还对那本语录崇拜如同神明,但毕竟开了数学课,各种各样的方程式和由线、点、图形组成的大千世界,实在令人着迷。
我所能做的就是解方程,解方程,解更多的方程,年少的我期望通过解方程理解自然和社会。去探索一天为什么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昼?到底黑夜是白昼的孩子,还是白昼是黑夜的孩子?大自然运行的密码和人类生命的密码是难于求索的,因此一个少年开始思索,畅想,苦闷,压抑……这时我会写信给呼和浩特的哥哥,一个能从内蒙图书馆弄来图书阅读的单纯而敏感的男孩。哥哥无法回答我的问题,但他引用了不知从哪本书上借来的一句话,“我们人类是荒诞的,本来想走进这个房间,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上高中了,经过政审,勉强从一座低矮的学校来到一个比较高大学校,刚刚认识了和我有着大学梦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们。可是,本人作为大地主和右派的子女,为了躲避上山下乡运动,就 主动被退学了。直接从高一跳级到大学,社会大学。那天天很低,云彩很黑,我抱着铺盖卷,坐在姨爹加重自行车的后衣架上,。咯咯噔噔地上路了。走出给自己无限伤感和无边想象的河坡老街。走出了自家的大院子,再拐出五条巷子,来到郊区的小工厂,
很多人的人生起点很高,我的则很低。我所在的低矮的职工宿舍就像是劳改犯的号子,拖鞋车间对面的小房子里的东北角,刚刚不到两米的狭窄床板,我放下了被子。白天在车间干活,夜晚遥望星辰,一颗,两颗,三颗……微弱的星光无法照亮乌黑的大地,乌黑的天空和乌黑的大地,伸手不见五指,大地好像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大棺材。与大棺材相比,我所在的小工厂像是一个小棺材,尽管“棺材”只是我的想象,工厂里进进出出地是塑料管子、塑料丝、塑料泡沫拖鞋……源源不断地供给城市,供给在白昼生活的人们(也可能供给我正在上学的同学们),而我,一个被世人忘记的黑孩子——却生活在虚无里,无边的黑夜。黑夜已经扎瞎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远方的世界,看不到我自己。
心,受伤了,可以安慰,却无法挽救。人类的生命活在混沌里,一个人的生命更是微乎其微,更不要说一个少年对压抑的感知了。说来你会不相信,那段时间,我埋头阅读的竟然是《资本论》和梅林写的《马克思传》。特里尔是德国的美丽小城,对资本主义充满了恐怖的怪才马克思,美丽动人的燕妮,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白昼的世界,而我,一个中国二十世纪的少年却沉沦在暗夜,成为比沙粒更小的虚无。夜,无边无沿的夜,像是葡萄酒一样稠密,会阻挡人们的出行脚步,夜晚偶尔会有怪怪的鸟叫和树叶和树叶的打架的撕咬声,这些声音撕咬着一个少年无处安身的心。我知道无人能救我,只有悄悄地哭,那个时候电影院里刚刚放映过朝鲜影片《卖花姑娘》,片子里的煽情歌曲不断催动一个少年的泪腺,里面顺姬站在山坡山寻找姐姐的画面深深地刺痛了我,唱一遍,就哭一次。那段时间,我提起把这一辈子的眼泪悄悄地流完。
月夜,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洞,因为这个时候要夜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三十年代有个叫朱自清的人写过散发着淡淡忧愁的《荷塘月色》,而我的夜晚没有荷塘,只有死人一般惨白的月色。是的,每当有月光的夜晚,我都会像流窜犯一般潜回到路灯依稀的邯郸市,夜晚,也并不是死气憧憧的,乡路的两边会有蛐蛐和一些叫不出名的昆虫在叫,虽然算不上什么音乐,也能让一个准青年感到一丝的慰藉。夜色把我涂抹成一个黑人,用浓黑的夜色塞满了我的胃以及肺……走吧,走向哪里,我并不知道,只是知道一个半钟头后,就可以看见姥姥和正在上初一的妹妹。走吧,前面无非有沟,有塘,有疯狂的京广铁路,无非是用自己的年轻的身躯喂养看不清的虚无,无非是死,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死,就死了吧,死了,就不会有怀疑,就不会有人骂自己是“右派崽子”,就不会用年轻的胃去吸收塑料厂的聚氯乙烯气体和承受橡胶厂里的浓浓黑烟(两个工厂屁股相对,紧挨着),就不会再为探讨真理和为真理而献身......再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理呢?真理与强权比较,总是显得那么瘦小。
因为用了必死的心走夜路,夜路就不那么可怕了。有时,反而显得有趣,哦,世界上有谁能像我一样全身心地拥抱夜呢?你看看,你看看,夜的鼻梁高高的,夜的耳朵长长的,夜的眉毛浓浓的……谁能像我一样和暗夜这样零距离亲热呢。我喜欢在夜路上做一个小小的“眨眼游戏”,闭住眼睛五六秒,心里默念夜晚是绿色的,然后猛地睁眼,四周果然泛出微微的绿;心里再次默念夜晚是蓝色的,再猛地睁眼,四周果然是蓝的。回家取粮票和干粮遇到的并不全是月夜,在我的饮食要断顿时,也会在漆黑的夜晚赶路回家。这个时候的夜就有点骇人,天是暗的,地是暗的,路更是暗的,只有手里的手电筒是亮的(为了省电池,我很少打开它)。手电筒一旦打开,就会窜出一条光龙,我挥向哪里,光龙就奔腾到哪里。手电筒是我的胆,还有香烟,我会学着大人点一支香烟走夜路,工厂的人说,点一支烟,鬼就会远远地躲开。我不知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鬼,因为小时候在老房子里看到脚步轻盈的神秘女子,但是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就认为鬼要比人好。我走的夜路要经过部队的打靶场,打靶场的北边是一座乱葬岗子,路过这片乱葬岗子,即使是白天,也有几分胆怯,可我必须在深夜穿过这片神秘诡异之地。路过时,我的头发会竖起来,于是我就使劲地搓头发,头发间会掉出类似火星的东西。我鼓着勇气对着一座座黑黢黢的坟墓大声喊,嗳……嗳……你们来吧,我不怕你们!不怕,就是不怕……
第三年,这一年,我19岁,我熬过了自己的幽灵生活,从暗地来到白昼,回到了邯郸,这年的7月18日,是我的解放日,那天,我独自悄悄哭着,背着六个高粱面窝头,一瓶子水,走遍了邯郸的大街小巷,阳光把我的皮肤暖得燥热,心底里的潮湿在一点点晒干。从今以后,自我了结了少年生活,告别少年之痛,只是有些痛苦会随着时间而冲淡,有些时间越久,痛苦越深,鲁迅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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