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灰色天空没有说话,将他俯视大地上的碌碌行人衬托得了无生趣。
我就在此时的大地上,且是一个匆匆行人。再往前不到一百米处横着一条河一般的水渠,这也意味着我必要穿过因此衍生出来的一座桥。传统的或现代的,都一样。无非一座桥。生命中,要穿过的一座桥,我从来不会为穿过一座桥而欣喜,因为它是路的一小部分。
最后,我总要去穿过一座桥。那座桥不会给我带来最后的欣喜。它是冷漠的,甚至叫我心惊,却无肉跳,不,只是不知前途的忧愁;回不回首,都没必要,只是无限的无奈,端起递过来的忘情水,此生所有的悲欢离合、是是非非……都将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犹如硬盘重新格式化了,如此一来,才能轻装上阵般迎接新生的黎明吧。
2
在通过现实中的这座桥之前,我看到了两个男人。在微微扬起的尘土中,他们似乎早已习惯,相互哈着腰,凑得很近,一个为另一个对着劣质的香烟,一股烧焦的烟气正从他们的面孔间腾起。
其中一个男人有点面熟!我的心头微微一震,因为这种面熟,包括他的年纪和衣服,让我的记忆在急速的回忆中却出现了断路。我只得加倍注视。他斜背着我,哈着腰,身上穿一件穿了好几年的灰蓝色半截棉袄,袄尾巴硬撅撅地翘起,一看便知,袄里面的棉絮不是黑心棉,就是因太久而硬得失去弹性,打不过弯了。他的脸是黎黑的,好象油汗太多,又好几天不曾洗过。在不太浓重的烟气缭绕中,他的黄板牙在吸烟并与对面离得很近的另个男人的闲聊中明显地提示了我,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烟民,这是一个说话有几份豪气和权威的北方的乡下爷们。
的确有几分面熟!
好象,好象——我要说出的这个人已不存在于这个尘世——我爱人的叔叔。那种样式的穿着状态的棉袄,黎黑的面孔,黄板牙,喷吐出的香烟时的样子——都有几分相像!我没敢说百分之百的像。因为,她的叔叔已早死了。
3
时间,在头脑里,翻了几个滚,我也没能明确地想起到底是哪一年的墓碑。死了几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他是爱人二分之一的亲叔叔,哦,他是我岳父的同父异母兄弟。
当年,他母亲来到这个家庭,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得到了满足,即不管非亲生的那个儿子——我的岳父。这是赤裸裸的。还有比较形象的充满了女权意识的一条:不上灶台,不抡马杓。马杓,在我的小时候,还在使用这个舀汤水的餐具。它长长的、略带弯曲的把,在妇女在厨房运用时体现了农村女人独用的素朴和优美,可那时做为一个女人,她却拒绝,以此表现出她在这个家庭的强权和地位。
因此,我的岳父在小时候与这个称为“后母”的女人无关,甚至于不曾有过数十秒钟的一面之缘,那种奇妙得发冷的关系犹如人参与白茭。在此,我并无贬低二人之意,因为我终是旁人,如果不是因妻子出处该家,我则更是不见其家人间纹理的陌生人。因此,我的岳父是祖母一手养大,好象这也是她的某种宿命,若不是她顺从地答应她儿子的再一次婚姻,何至于此。并且,她还是站在人性的基本立场,在她儿子婚后与她的后儿媳保持了必要的对立,捍卫了人间的良知。至于,如何喂养这个孤苦的孙儿,有任何词都显得不足,也许那些年月真得是用一秒一秒累积起来的,无数酸楚的细节构成了漫长的岁月。什么岁月如歌?那不是矫情,就是吹捧!好象那个伟大的老女人死于一九八二年或一九八四年,死于摔伤。
4
二十年后,我终生悲苦的岳父死于疾病,确切地说,死于急性肾炎,最简单的治疗是摘下非常严重的一颗,而另一颗其实先前畸形,这就是宿命。不,贫穷才是宿命。那种一周两次血液透析,哪个贫穷能否长期承受!他死前的那个傍晚,被两个儿子用拖拉机拉回家里,往屋里抬时,他固执地说:“我吃药,我吃药!”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支应着说:“唔,吃药,哥,吃药!”我们就这么眼看着他,让他的生命终结。我忽然感觉,我现在无法敲打出下面的回忆,这种死亡也让我终生愧疚和难过!有一天夜里,他来找我,坐在我的床前,问我:“我就这么死了?我不想死啊!”我拿起床头的《西藏度亡经》,说:“你已失肉身,再说因为,你不去死,有谁还能拯救你?你不去死,活着的儿女都无法好好生活?”唉,他长叹一口气,走了。我醒来,只听到帘子一响,表情淡漠,我没有象无数小说或电视剧里那样满面脸水,或哭天抢地,是的,没有。因为我已绝望。
5
关于岳父的父亲,我只是听说。估计也是一位不太高大的人,至少在精神上高度不够,以我个人的标准。当然,我也承认,他适应了当时的古老的习俗,还有内心强大的愿望,这样一来,他又繁衍出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有时,我从内心称赞,这个家族具有强大的生殖力!我与妻子恋爱时,他在床上瘫痪了好几年。飞快地结婚之后,也许仅仅数日,他不在了,反正自始至终,在我的记忆里,他都是一个确切的据说。而我也曾瞒住我的父母此事,这是岳母一家的主意,后不久被我的父母知晓,我的后果,虽不至于再动家法,但也可想而知了。他若地下有知,不知如何评价我这个孙女女婿?
6
岳父死了几年后,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死了。
他死前得了脑血栓,我也曾劝他天天吃药。有一天傍晚,他用拖拉机往自家的地里拉粪,再也没有活着回来。我的大舅子是最先发现的,据说他趴在车斗上,好象要把粪卸下来,但死神却不让将活儿干得再完美些,他的嘴外残留着泡沫。好象在冥冥之中,他已得知死神快来了,他装修好新房,一刻也舍不得耽搁,最后还盘了农家常用的大灶台。
对于他,我说不了太多的什么。在我的直觉里,其实这个人从内心里看不起我的,至少是我与妻子结婚最初的几年。他这个人手中有一些钱,但那也是拼着力气挣上来的,就象我岳父的风格。他嗓音粗大,一开始,我有些不适应。他好象还比较牛,在四邻八舍间,也算一个顶呱呱的人物。我不仅不能说“尿不尿他”,还得低声下气地尊敬他,他的眼神也的确有点犀利,主要是他对我岳父能称一声“哥”,在大事,能顾个大面。
他下葬那天,我的岳母以我领着幼女为借口,让我没有过去。其实,我也明白,岳母与她的妯娌不合造成的。叔死后,那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积怨终于明朗成视同陌生人,基本上不再往来,连过年时的礼节也都免了。
7
终生可能都不待见的必竟是自家的大儿子死了,自已的亲骨肉儿子也去了。最后只丢下了那位娘亲。
如果说终生都不待见大儿子,也许未必如此,因为她和曾经的丈夫目前所住的两间小房,确切地说,还是大儿子凑的砖块和木材盖起来,至于二儿子是否出什么建材,也许也有,但主导是我的岳父。我想,这个小房是我岳父善良的见证。为什么盖这个小房?听说,这个老太太不仅同我的岳母说不着(这是必然的),还同二儿子的媳妇也说不到一块,这不闹得自己和孩子他爹最后没了地方住不说,还得由大儿子给解决。若有一点良知的人,不论老少,都应当被感化,她的心灵是否受到震撼,我不清白,反正我也没有看到,或许我涉入这个家族晚了,她也的确老了。
岳父死掉时,还没有埋之前,岳母或哪个亲戚曾提议让老太太过来看上最后一眼吧,当时妻子的叔马上否决了。我不明白,是这位叔脑筋转得太快,想得够多,还是咋地?不来就不来吧,一辈子都不曾亲着,来了,倒显得难看。
她的亲儿子不在时,去没去,我不清楚,但悲伤是肯定的。我知道的是,我岳父不在时,她的腿脚就不太利索了。
一直到她死,她就一个人住在那个两间小房里,平时就不亲自家的小孩,所以两个儿子的后代们也不太亲她,也就没有孩子夜里陪着她。
死后,她所住的那两间小房就留了下来,承受着岁月与风雨,一天比一天旧了,我岳母说待她过些年住进去,不过至今没有那么做。
8
一个父亲,两个母,两个儿子,都不在了,将大部分的恩恩怨怨都带到那一边去了。如果没有桥,没有忘情水,一个儿子管他们的一个亲母亲。而将一个父亲夹到了中国,开始了奇妙的或叵测的家庭生活。
9
当下,我过了现实中的这座桥,还会有更多的桥。再相仿的人也终究是相仿,绝非那个人。所谓回忆,如一卷旧书,珍藏再好,终会消失,随着回忆人一起完全消失,而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又会回忆着前一代人,就这么更新着个人的历史,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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