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父亲说过的谎言_经典散文_.

我要是我爸,估计高中那三年,就得烦死。

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大,我上高中的时候,感觉像是拿命在上。先是双腿患了风湿,遇到阴雨天就疼,疼的受不了了,就到传达室给家里打电话,父亲不出半晌从十几里外的小村赶到县城学校,带我去看病,买药。

临走时,我说爸,我的腿是不是坏了。

父亲说,腿疼是长高呢,爸爸年轻时经常腿疼,后来就不疼了。

以后每到下雨天,父亲就赶到学校看我,给我买药,带我去做热敷。

有一次我对父亲说,爸,你以后别来了,班里的学生都说你是雨神,一来准下雨。父亲有点尴尬,站着没有说话。

后来有一天又下雨,下得很大,上课的时候我就心神不定,眼睛总想往外瞟。下课从教室出来,下意识四处看,没有看见父亲。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时,刚一出教室,就看见父亲远远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正在向我这里张望。他显然还没看见我,表情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在学生的洪流里,像一片逆行的被挤的东倒西歪的树叶。其实我们班的同学父亲一个也不认识,这让他得躲着所有人。我赶紧朝父亲跑过去,以后再也没有说过不让父亲来学校的话。

二十四年后,儿子也上了高中。因为离家近,我很少去学校看他,他住校,每到周末自己打车来回。有一天他不舒服,打电话让我去接他,正赶上单位有事,手边一堆活,我愤愤不平地起身,一边向同事抱怨现在的孩子娇惯,一边急匆匆赶往学校,又找不到儿子的宿舍,在楼下盘桓好久。

这时才想起父亲,田间劳作的父亲,讲台上教课的父亲,院子里洒扫的父亲,刚躺下一会休憩的父亲,无数个身影汇成一个急急赶往学校的父亲,我的心瞬间柔软下来。那天接了儿子回家,我特意请了一下午假,在家陪儿子。

高二那年,我的胃又不好,吃不下饭,很快瘦到只有七十斤。母亲怕我营养跟不上,就让父亲每周到学校给我送一次饭,无非是几个煮鸡蛋,一盒炒有肉的菜,几个新蒸的馒头,有时还有新煮的玉米或者几块蒸红薯,嘱咐父亲监督着我吃点。父亲每次都把我带到操场边的一块乒乓球台那里,看着我吃一个鸡蛋才走。

有一次我期中考试成绩下滑,中午父亲刚好来送饭,我闷闷地说:爸,以后别来送了。父亲说咋了,我说没好。说完低头就哭,泪一颗颗掉到水泥球台上,快速洇开。

父亲说:我上学的时候,考试考得不好,回家吃得还多哩,你奶奶用树枝打我,我从厨房偷拿一块馍,一瓣蒜,边跑边吃。

看我被逗笑了,父亲赶紧拿出一个鸡蛋,在球台上磕开,剥到尾部还剩一点壳,小心端到我嘴边。鸡蛋还是温热的,我让父亲也吃一个,父亲说他最不爱吃鸡蛋,只看着我一口口吃下去。

还是高二那年冬天,县城里忽然传说有很严重的猪瘟,说是吃了病猪肉会死人。同学们也传的有鼻子有眼,谁谁家的亲戚,谁谁家的邻居怎样怎样。联想到几天前在街上吃了两个肉包子,我莫名觉得不舒服,全身的器官似乎都有异样,最奇怪的是,夜里躺在宿舍床上,胳膊和腿上的肌肉一直咯登咯登跳动,和秒针的频率一样。我以为自己发了病,以为这是生命在倒计时,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传达室,拍门叫醒了老大爷,泪流满面给父亲打电话。

半夜,山路,步行,父亲提着手电筒,裹着军绿棉大衣,连夜赶到学校时,学校的大门还没开,而我一直坐在传达室的长椅上低头等父亲。父亲拍拍铁门,哐啷哐啷的声音在黑暗里清晰如救命针剂,我从传达室跑出来,父亲看见我,赶忙用手握住大铁门上结霜的栏杆,把脸凑过来说:闺女,爸爸问医生了,他们说这次瘟疫主要病源是牛羊肉,而且还没传到咱县呢。

真的?

真的,你表姐不是在市医院上班嘛,我问的是她。

我莫名松了一口气,觉得身体里五脏六腑全部归位了。我哭着又笑着对大门外的父亲说:爸,我以为我要死了呢。

父亲说,咱家我和你妈,你爷,你奶奶,身体都好好的,轮不到你。

父亲偷换了概念,把我置于他们的重重保护之下,仿佛死亡是一桩攻城掠地的强盗行径,而父亲,坚壁清野,把自己放在层层防线的最前沿。

一个月后,电视上报道了这起源自非洲的猪瘟,在国内已经得到有效控制,病源确实是猪。只是彼时,县城里的人已经不再谈猪色变,而我也早忘了那些个心惊肉跳的夜晚。

看过一个比喻,高三备考就像黑暗中洗衣服,你不知道洗净没有,只好一遍一遍不停搓洗,那种煎熬,也只有在灯亮的一刻才能停止,深以为然。儿子小时候绰号小胖,高中以前,他一直有着可爱的婴儿肥脸和圆润的双下巴。上高三以后,依然能吃能睡,眼见却是一天天瘦下来,脖子纤细,喉结突出,肋骨隔着肚皮一根一根清晰可见,仿佛有看不见的手一直在暗中攫取。

高三对我的掠夺,却在明处。那时,我的身体情况更糟。晚上失眠,整夜整夜不睡,脑袋里各科知识都在晃动着舞蹈。突发性头疼,疼的紧时,用毛巾勒住脑袋,狠不能把那疼痛挤出来。时不时胃疼,抽屉里和寝室里放了三四瓶胃药,顿顿都要吃。还不止这些,有一次半夜牙痛,脸肿得老高,疼的大呼小叫,惊动了一宿舍的同学都没睡好。还有一次正上课,忽然右腹疼痛,老师和同学们赶紧把我送到医院,才知得了阑尾炎。

父亲母亲从家里赶到医院时,疼痛已经平息,可我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母亲说像白纸,和身上的被子一道色。母亲坐在床边不住叹气,说不行让闺女回家休息一段吧,不能把命搭进去。父亲闷头抽着烟,没吭声。

父亲专门去找我们班主任,班主任说,让孩子再坚持坚持吧,几个月就行,只是你们要多操点心了。就这样在家吃了半个月的中药之后,依然坚持回到学校。

只是身体依然状况百出,去传达室打电话的频率越发多了。传达室的老大爷每次见了都问我:闺女,今天又咋了。

那一年,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从家到学校只需要半个小时,只要我一打电话,父亲就立刻赶到学校,像阿拉丁神灯里随时出现的巨人。那一年,父亲带我几乎看遍了县医院的科室。

县里有个退休的医生姓董,父亲听说他医术好,能治各种疑难杂症,就带我去找。董医生住在县城老街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里,从一个胡同口进去,穿过一个院子,又穿过一个院子,再经过一条小街,然后,又拐进另一个幽深的胡同。我跟在父亲身后说:爸,这么难找,你咋知道的。父亲说:怕耽误你上课,我早上先来找到他的住处,才去学校接的你。

我看见父亲衣领的地方粘了一根麦杆,就问父亲是不是家里收麦子了,父亲说收了,昨晚都打好了。我那时才发现父亲头上全是麦灰,脖子和衣领上也是。队里只有一台打麦机,父亲和母亲一定是晚上没睡,排队等到了打麦机,连夜打好,早上接到我的电话,又早早赶到学校。

董医生也没能彻底治好我的病,我得的是心病,高考过的人都知道。父亲对我说,人一辈子的病都是有数的,现在生病,以后就不会生病了。他上学的时候,也是经常生病,后来就很少得病,而且免疫力还加强了,最后还考上了师范。

父亲平时话很少,他说的话,我都当是真的,居然打起精神,一边吃药,一边坚持学习,还真熬过了高考,考上了大学。放暑假的时候,我的病已经全好了。

我上大学那天,又是父亲送我。一向重男轻女的奶奶,居然手工缝制了一只香袋,让我带上,说是可以防病健身。我随口问一句:奶奶,我爸小时候是不是身体也不好,经常生病?

奶奶说:你爸小时候身体可好,从来不生病,不像你姊妹俩,身体弱得像小鸡娃。

我说:那我爸小时候腿疼不?

奶奶说:好好的腿疼啥,你们就是太娇养。

父亲正在摩托车后座上绑我的行李,绳子左一下,右一下,捆成整整齐齐的田字格,又用手推推,看它稳固不动,就叫我出发。

为了赶上县城发往洛阳的长途汽车,我们出门的时候天还不亮,深蓝色的天幕,满天星辉,灰白崎岖的山路被黎明的晨曦柔化,如丝绸一样盘绕,却有真实的崚嶒和颠簸,摩托车迭宕的轰鸣声里,我抓着父亲后背的衣襟,在山路上起起伏伏如波涛里的萍。

但父亲开得很稳,这条路,他用脚步丈量过无数次,清晨,中午,黄昏,又或深夜,又用车轮一遍遍碾压。如果路有知觉,它一定能破译一位父亲匆忙如飞的脚步密码,如果父亲真的腿疼,那也一定是在这条赶往女儿学校的路上,而不是在他童年的路上。

绿荫匝地的大学校园,父亲帮我安置好床铺,充好饭卡之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蓝格手巾,一层一层翻开,拿出一沓钱,一张一张数好,交给我,嘱我安心学习,好好吃饭,钱不够了就打电话。我点点头,随父亲一起走到学校门口,父亲执意让我回去,说他这就搭车去车站,很快就到家了。

许多年后的一次聊天,我才知道那时家里根本没有钱,我上大学的学费也是父亲四处借的,父亲为了省一块钱的车费,从我们学校门口走了十四站路,才走到汽车站。也是从那一年,父亲落下腿疼的毛病,年年秋天都疼。

父亲揶揄着说,以前经常跑县城看闺女,腿也没疼过,现在不用跑了,腿居然开始疼了。

我想,父亲的腿,以前一定是不敢疼,因为他有经常生病的女儿在学校,需要他时时去看望,那些疼痛就在他身体里攒着,然后,女儿上了大学,泄闸了,腿疼便如洪水,说来就来了。

现在,父亲和母亲都快七十岁了,和所有老人一样,他们锻炼身体,注意养生,练太极拳和八段锦,每天的早餐里,都有一只煮鸡蛋。

今年,父亲节那天,邀上父亲和母亲一起吃饭,席间说起往事,我说:爸,我上高中那会,你肯定特烦我吧,整天让你往学校跑。

父亲那天喝了啤酒,兴致颇高,他不无骄傲地说:烦啥,全村就你一个考上高中,别人想去还没理由哩。

母亲在一边接话说:你爸这人,本来啥也不信,你上高中的时候,他忽然啥都信了,烧香拜佛求菩萨,让保佑你不生病。

我眼里一酸,赶紧低头喝水,心里想着:这世间,什么样的神会比父亲更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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