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懵懂的季节总会有铭刻于心的记忆让我们去缅怀。
一
春天的午后,寒已去,春再来,佛提杨柳醉春烟,落英纷飞化尘泥。山涧溪水潺潺,河水清澈透明,水底倒映着一张慈祥而苍老的面孔,银白色的头发顺从的聚集在脑后且挽成了一个小转,脑门宽阔,皱纹深深浅浅,浑浊的眼睛陷于松弛眼眶深处,且释放出微弱的光,两颗门牙不经意的时候偶尔外漏。整个人面部表情呆滞而又无奈,倾尽低落而沉静的情绪。两只三寸金莲小脚踩在青石板上,一只手按着衣服,另一只手撰着约两尺长的棒槌,举过头顶的刹那间又落下,举起又放下,错落有致,年逾七旬外婆执着的捶打着沾满污迹的衣服,一遍一遍地捶过之后放在水里涮,涮了又捶………。
夕阳西下,漂浮的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中旋转,落日的云霞已经在西边的天空蔓延,烘托出一份凝重的暖意。霞光晕染的余晖慢慢的洒在家乡这条静静流淌的小河里,外婆把清洗干净的衣服放在洗衣盆里,端起,惦着小脚,踩着晚霞映红的羊肠小路习惯性地向前挪动。
每一年的春暖花开之际,外婆就用这套洗衣程序完成一大家子十几套棉衣的拆洗过程。
二
童年时代去外婆家串亲戚是我最有趣的嗜好,缘于外婆家孩子多又热闹,与在家里相比最关键的是一日三餐能够填饱肚子,外婆曾给予过我诸多的关爱,令我感受到了今生难以忘怀的温暖。孩提时代最期盼的事是过节,节日那天一日三餐会比平时丰盛,美美的饱尝外婆经过精雕细作的油煲糕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记忆。外婆把煮熟的红豆放上糖精,然后在揣成豆泥,用黄米面糕揪成小块捏成薄皮放进豆馅,在把糕片合起来捏住,油煲糕最后一道程序是在锅底放少许的油给炤加火,锅热了在一次一次的翻糕,大约一小时油煲糕就做好。橘黄色的皮里装着深褐色的豆馅,饱满的食物软绵绵甜丝丝的,吃起来煞是让我大饱口福。三十多年前的中秋节,年过七旬的外婆笑挂眉梢,一双小脚支撑着一米七的身体,在炤前转来转去兴奋的给我们做油煲糕。
我和表姐弟们在院里尽兴的嬉闹欢跃………苹果树下搁着成堆的南瓜,果实的馨香洋洋洒洒地在秋天的院子里弥漫。油煲糕做到火候的时候就会飘出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馨香,嘴馋的我们会进屋用两只手分别捏着油煲糕跑到院子里细细品尝,这时候外婆就会说:“孩子们在屋里吃,免得中风吃着了,以后就不想闻味了,”听到这话我们就会乖乖的跑进里屋,吃完了再出去玩。外婆家用餐的规矩依然是遵循旧观念,妇女和孩子不能上正席,只能吃剩下的饭菜,过节也是如此。外婆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炕上,男人们吃罢之后,外婆就把剩下的油煲糕一个一个的夹到孩子们碗里,眼瞅着外婆把最后一个糕放在我的碗里还絮絮叨叨地说:“姥姥不爱吃糕,你们吃”。看着外婆把热好的旧小米饭盛在碗里用筷子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拨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她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吃人生几十年中积攒起来的艰辛。远去的时光无情的摧残着外婆爬满皱纹的脸,沧桑的岁月给外婆额上刻下许许多多的斑点,眉宇间流露出中国传统女性的贤惠和善良。
三
同是春寒陡峭,咋暖还寒的日子,拒马河南岸一个寂静的村落里传出“嘟嘟啦”,“嘟嘟啦”的唢呐声。欢快的曲子伴着花轿里悲悲切切的抽泣声,听起来哀婉凄清。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迎亲的轿子,沿着向南延伸的小路渐渐远去。花轿前边走着骑马青年,矮个头,黑衣服,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围着花轿的绸布由于风霜雨雪的熏染在四季轮回中已经淡去了原有的色泽,就连上面绣着的龙凤也失去了最初的光艳。由于路途遥远,迎娶的队伍行走速度由快变慢,唢呐声也时断时续,曲调由明快变得舒缓。一路颠簸,小路沟沟壑壑,越来越窄,轿夫走路的姿势此起披伏,轿子东倒西歪,新娘吃力地抓着轿子的窗口已经把持不住方向。稍许片刻,唢呐声停了,凄凉的抽泣声还在继续。
临近中午的时候,迎亲的花轿终于跋山涉水途径30公里的土路到了新媳妇的婆家,一个四面山峰环绕的小村庄,山下有一条溪水翕动的小河,河道弯弯曲曲,逶迤前行,就像村子里居住着的18户人家的日子,绵长而源远。傍晚,春日里最后一抹阳光隐进西山的背后,夜幕徐徐降临在僻静的山村上空。
门“咯噔”响了一下,蒙在新娘头上的红盖头终于被揭开,她睁开红肿的眼睛,在幽暗灯光下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倚着炕沿边,正目不转睛的瞧着她。她隐约看到那男人大约十四、五岁,皮肤黝黑,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圆圆的脸蛋,微翘的嘴唇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两个人对视了良久,默不作声,时间静止,新房里的空气也近乎窒息。新娘看着新郎抱着被子走出家门的瞬间才感觉到新房里凝滞的气氛稍有缓解,她坐到梳妆镜前摘掉头饰,静静地瞧着母亲出嫁时的这件红棉袄,临别时母亲的嘱托依然在耳边萦绕。“别怪你爹,这是命。”外婆说:“我这辈子就认命,我爹赌钱输了百亩地,我娘出去讨饭背着干粮回到家,最小的妹妹已经饿得断了气,十五岁那年给家里换了救命粮,然后就嫁到这山沟里,跟一个放羊娃过了一辈子”。
春暖花开、落英缤纷,外婆走出花轿迈进这陌生土屋,六十年里,生育过13个孩子,中途夭折了10个,还带大孙子孙女七八个,土屋里储存着她对家人厚重的情感和对晚辈们殷切的希望,最值得她在世人面前炫耀。
四
外婆的晚年时光是在我家度过的。每年的春天我看花开花谢,每年的今日我总会想起外婆讲自己散落的故事。春暖了,母亲还在土炕上放一个用果果木捏的火盆。火盆里冒着红红的火苗,外婆依就穿着过冬的棉衣,外套一件深蓝色的大巾外罩,干净而利索。稀稀疏疏的白发在头顶悬着,仿佛是逐渐淡忘了很多年的生活记忆植根于生命的土壤。她耳聪目不明,时常看着我却叫弟妹的名字,反之从外边进屋却能辨别出是谁的脚步声。她那双瘦骨伶仃布满沧桑的手依旧搭在火盆沿上,眯着眼细数曾经的过往。
时常听人说每个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难日,外婆生母亲的时候是难上加难。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日趋猖狂,战事遍布华北的大小村庄,飞机随时扔炸弹,架在山顶上的高射炮扫射着视线里的村村落落。老百信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飞机大炮一有动静村上的人就会立即去大山里躲命,逃避日本兵对平民百姓的烧杀掠抢。就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外婆怀胎十月、第十三个孩子临近分娩,那就是我的母亲。日过晌午,太阳偏西,居住在这四周环山的小村里的人们正在为春耕做准备,听到远处稀稀拉拉的枪声,便放下农活匆匆的走进山里。村里就剩下了鳏寡孤独的老人和不能走路的孩子,外婆有一股豁出去的劲头,就是倔强的不走,她怕母亲生在深山里活不了,他说:“大不了就是一死。”
傍晚,日本兵果真进了村子,寂静的乡村大街上只能听到“咔擦咔擦”皮鞋撞击街道的声音,由近及远,穿过街中心经直进了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外边稍有安静,外婆的肚子疼得有点挨不住了。此时她知道母亲就要出世,心里更是踹踹不安,没有接生婆怎么收拾孩子。情急外婆取来一把剪子放在炕上,任凭母亲在肚子里折腾,外婆咬着牙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生下了母亲,自己剪断与孩子连心的脐带,撩起炕席便和母亲躺在土炕上,在生命临近生死线的时候母女两相互偎依着。夜幕低垂,外婆闭目养神。
幽静的山间村落时而传出狼狗的叫声。外婆的心绪稍许宁静,远处又传来几声急促的枪声,她的担心终究成了事实,狗日的日本兵又在抢老百姓的牲畜。她静静地倾听着。寂静中外婆听到了轻轻地磕门声,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大嫂…….大…..嫂,快…..”。外婆穿好衣服拉开门栓,朦胧中听到一个女人昏沉沉的呢喃,外婆把她抱进里屋,抹黑舀了半瓢水,喂那人喝下。她不停的说:“救我,救我,我还有任务”。聪明的外婆急中生智,让她钻进地窖里,给地窖里扔了三个高粱面窝窝头,最后清洗了沾在门框和门限上的血迹。
时直午夜,一片混乱的狗叫声打破了夜的寂静,窗外灯光四射照亮了土屋的窗口。此时,外婆的心缩成一团,心也蹦蹦乱跳,她思量着日本鬼子是寸着那女人而来,今夜娘两肯定是必死无疑了。鬼子进屋,灯光照的屋里清晰可见,提灯的鬼子低头看了看放在地上的血盆子叽里呱啦对外婆说:“这是什么东西?八格牙路,人藏到了那里,不交出来死啦死啦的。”外婆说:“老总我刚生完孩子,那血是…”“不说,拉出去枪毙。”日本鬼子手持刺刀在外婆的眼前晃来晃去还带着威胁的口吻。关键时刻母亲发出了微弱的哭声。同伙的日本兵好像是明白了道理,劝拿枪的鬼子一起离开了土屋。外婆的心才落了地。
那晚村里好几家的房子被日本鬼子给烧的落了架,起因是在房子周围的某些地方发现了血迹。
难挨时日终于熬到第二天中午,静悄悄的村子上空飘着尚未散尽的袅袅烟雾,木材和粮食燃尽的余味在山间萦绕、弥漫。外婆从地窖里拉出受伤的女人,用灰水给他擦干净胳膊上的伤,换上自己的衣服。打发她离开了这个遍体鳞伤的村子。临别她愧疚的说:“大嫂,转告乡亲们是我对不起大家,鬼子很快就会从中国滚出去,我们的苦日子快熬到头了。等抗战胜利了我会来看你的”。话毕,伸手抹去淌在脸上的泪花,经直奔向了南边,再也没有回头。
外婆说:“抗战胜利的那个春天,我站在村口等她,她没来,解放战争胜利的春天我又站在村口等她,她依旧没来………
每年的春暖花之际外婆总是念起这件事,缅怀人生旅程中一段特殊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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