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山神的拒绝_经典散文_.

山神的拒绝

贾志红

       有一年的八月,我和狐哥、心烛相约一起去徒步年保玉则雪山,去看冰川湖。狐哥怜惜我和心烛,收拾行装的时候,把最重的大帐篷、炉具和主要的食品都装进他自己的大背包里。我和心烛的背包里就只剩下了一顶小帐篷和个人的睡袋、防潮垫以及简单的衣物、压缩饼干和水。汽车把我们送到西木措湖畔,我们将从这里开始徒步,沿着湖边的小路往年保玉则的深处走。我帮助狐哥把背包上肩,那背包沉重得让我拎都拎不动。狐哥体力充沛得令人惊奇,背包上肩,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脚下迈开大步,不一会儿,他穿着桔红色冲锋衣的背影就隐现于高山杜鹃丛中了。
       八月的青藏高原,是一年中颜色最丰富的季节。天空瓦蓝,阳光明艳,白云低垂,野花摇曳。我们在西木措湖畔行走,年保玉则的群峰就在眼前,冰雪的寒意扑面而来。湖畔是五颜六色的花丛,湖水清冽。高原湖泊鱼是水中的精灵,无鳞的身躯在清澈见底的水中灵活游动。山峰和云朵的影子倒映在湖中,湖是一个取景框,将看到的尽收怀中。
       云朵在天空游动,在群峰之间行走,总有那么一朵云爱慕某座山峰,像旗帜绕着旗杆一样不愿离开,直到被另一朵云挤走。年保玉则主峰高度的准确数据是5369米,但主峰并不独自高拔,并不像很多雪山的主峰那样被明显低矮的群峰簇拥和仰望。主峰周围的群峰高度都与主峰接近,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不下二三十座,它们像兄弟抑或姊妹携手在一起,换个角度便分不清孰高孰低,孰主孰次。巴颜喀拉山东段,长四十公里,宽二十五公里的范围内,群峰鳞次栉比,座座如刀劈斧凿,直指长空。没有披雪的地方,每一条筋骨都清晰可见。
       仙女湖是整个年保玉则最绚丽的地方。湖畔的野花不能论朵,要论簇论片,有风吹过时,花儿们还能荡起花浪,如彩色的花海。难怪猎人和山神女儿选择这里为成婚之地、蜜月之所。至今这里仍是藏民们求吉祥如意、美满爱情的祈福之地,他们常将马瑙、银币和风马等抛洒湖中。湖边的池台四周经幡飘动,像花朵延续到了空中。
        我和心烛背着并不沉重的行囊,像花海中的两叶小舟追赶着健步如飞的狐哥。花丛中隐约有个橘红色的身影,总是在我们快要接近时又无影无踪。他像一个诱惑。其实在那个八月的年保玉则,山是诱惑,水是诱惑,遍地的鲜花也是诱惑,我们在重重的诱惑中沦陷。午后,一个骑马的藏民老乡迎面奔来,他看了看我紫色的衣服,突然勒住缰绳,问我是不是在追赶一个叫狐哥的人,然后他说,穿橘红色衣服的高个男人也在找我们,那男人嘱咐他说,若是见到穿紫衣服、戴红框眼镜的女人,就捎个口信说在垭口的营地汇合。他说完这个分布着颜色的口信,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打马而去,远远又扔下一句话,你们当心迷路啊。我猜想他一路上都在念叨着颜色,颜色缠绕着他,就像野花缠绕着湖。
       我们这个时候走在妖女湖畔的草甸上。湖水清澈明绿,湖畔是大片黄色和紫色交织的野花。许是被两侧的雪山挤了一下,妖女湖湖型狭长,湖的南岸有一条细流像缎带,蜿蜒在草甸上,另一端连着仙女湖的北岸。传说中妖女湖是恶魔黑牦牛的化身,它不甘心战败的结果,化作妖湖引诱良善之人。但是无论怎么看,这个湖泊清澈温婉,平静似镜如玉,没有半点邪恶、狐媚之感。两湖相通,水自由畅快地流动,它们不知道自己分属不同的情感阵营,它们牵着手,交谈了千年,即使有恩怨,如山的隔阂也能化作如水的平静了吧,是仙是妖早已没有截然的界限,人们赋予风景人类的情感,风景并不知,山依然,水依然。
       那场冰雹砸下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预兆,高原的天空,还是那种惯有的能把人融化的瓦蓝色,一朵朵的白云很悠闲很从容的样子。一块乌云从冰川的那个方向一点一点地挪过来时,我还庆幸了好一阵子,因为在那块乌云的遮挡下,我终于能把眼睛睁开而且不必戴墨镜就能正视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炫目光芒的冰川了。乌云走走停停,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闲逛。哪里料得到,它在游走到我们头顶上方的天空时,就停下来看风景了,且越积越厚,越聚越大,颜色也愈发地阴沉。我和心烛料到不妙,赶紧把冲锋衣的帽子戴好,手忙脚乱地还没有套好背包罩,小石子一样的冰雹就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我们无遮无拦地站在半坡的一片高山杜鹃丛里。冰雹后来化作了雨,倾盆大雨。天空变色,山川失颜。年保玉则向我们展示它变幻莫测的天气,抑或是传说中的邪恶黑牦牛又来兴风作浪?在高原上,太阳隐到云层后面去的时候,气温就急剧下降,冰雹和大雨更是让八月的高原落入冰点,而那越积越厚的云层,又仿佛在酝酿新一轮的攻击。
       我们颤抖地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动脚步,再也无心流连风景。心烛就是在这个时候,喘息、无奈也很悲壮地说,我走不动了,你走吧。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滴落的一半是汗水一半是冰水。我和她一样,我们彼此是对方的镜子。更惶恐的是我们不知道离垭口营地还有多远,甚至不知道垭口的方向在哪里,我们可能早已被花海静静悄悄地夺走了方向感,绕着湖泊转了一圈又一圈,沉迷而不知,直到坚硬的冰雹狠狠地砸下来。
       站在一片泥沼中,往前望望,往后望望,我们沉默着。雨倒是渐渐小了。在连着打了几个寒战之后,我们决定返回,趁着还有一些残余的体力,返回刚刚经过的一个小山谷,安营扎帐,次日再去垭口汇合狐哥。似乎就在我们做出撤退决定的时候,太阳也作出了决定,它奋力挣脱云层的包围,又展开了笑颜,山谷恢复了固有的姿色。我们把淋湿了的衣物和装备摊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晾晒,计划趁天黑以前扎好帐篷。一个身影从河的对岸向我们走来,走几步停几步,停下来时就呜哩哇啦地好像在喊着什么。他在河边稍稍停了一会儿,看我们没有动静,就轻捷地踩着河面上的石头过河。是一个老人,脸膛黑红、皱纹密实,穿着暗红色的破旧藏袍。他走到我们跟前,摘下暗红色的毡帽,露出一头白发。老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连带着手势,极力想告诉我们什么。他用干瘦黝黑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旁,另一只手指着远方,嘴里模仿着狼的嗥叫。我们明白了,老人是想告诉我们,这个河谷是不能扎营的,有狼。见我们懂了他的话,老人笑了,拉着我的手,指了指河对岸他来的那个方向,示意我们跟他走。
       跟着老人,我们翻过了一个小山包,看见一顶白色的毡毛帐篷支在避风的两个山包之间。在不远处的崖壁上,有凿刻了一半的六字真言,老人的帐篷门口,散落地放着各种工具,锤子、凿子、铲子、刀具。这是一个修佛的老人,他叫巴桑,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了,他要在冬天封山前把六字真言凿刻完毕,并涂上鲜艳的色彩。我们把小帐篷扎在老人的大帐篷旁边,喝了他小铁锅里的酥油茶,坐在草地上,等太阳晒干我们的睡袋。我爬上帐篷旁边一块高耸的大石头,朝着我们撤离的那个方向张望。起伏的群峰在渐渐褪去光芒的夕阳里,变得朦胧而温柔,山风有了更多的凛冽,吹皱了静谧的河水。小河割破草地,蜿蜒远去,淙淙的流水声传得很远很远。
         一对儿土拨鼠直直地站在我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瞪着溜圆的眼睛和我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它们并不躲避我,我看向它们时,它们没有改变张望的姿势,但其中的一只似乎哆嗦了一下,靠紧了另一只。我这么朝着一个方向看,心里是有念想的,我猜测狐哥在垭口的营地等不到我们,大概会回来找我们吧?我不知道土拨鼠在望什么,这是一种天生警惕的小动物,它们有洞察危险的能力。
        后来,在夕阳快要散去最后一丝光芒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一个橘红色的小点在杜鹃丛中时隐时现。心烛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但她突然扔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东西,跑向河边,在夕阳里,迎着狐哥的方向飞奔而去。我仍然伫立在那块大石头上,和两只土拨鼠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细嗅着草原黄昏的气味。
       那天晚上,这个山谷里有三顶帐篷,还有伸手便能摘到的繁星。没有听见狼嚎,隔壁土拨鼠一家也没什么动静,它们钻进石头下的洞穴睡觉去了。整个山谷,只听见流水声,叮叮、哗哗、淙淙,像河流和大地的窃窃低语。我们和巴桑老人闲聊,他说他小儿子每个月骑马来给他送干粮,他在果洛草原修了一辈子的佛,他没有离开过果洛草原,可能最终也不会离开。
         第二天清晨,叮叮当当凿石头的声音从崖壁传来,巴桑老人在干活了,穿暗红色藏袍的身影在崖壁下的平台上晃来晃去。他的作品,正以缓慢的进度在崖壁上扩展。若是在下雪之前完不成,他就必须先回家过冬,等到来年的春天再来继续。
        我们再没有往年保玉则的深处走,没有去日干措,没有去格萨尔王的古战场,也没有去阿尔加措看雄鹰翱翔。我们跟着巴桑老人修了两天佛之后,决定返回。把包里的干粮留给老人,狐哥将一路捡拾的垃圾装进背包。我们是结伴走过许多山山水水的挚友,我知道狐哥有捡垃圾的习惯,塑料袋、液化气炉的空罐,一切不可降解的垃圾,都是狐哥捡拾的对象,他带着垃圾,一直走,带出大山,带到有人能处理的地方。
        我心存愧疚,若不是我和心烛迷路、遭遇冰雹袭击,或许我们不会连累狐哥,凭借他的体力,他能完成最初的心愿。但狐哥不这么想,他说,这是山神拒绝了我们,我们应该离开。
        从此,我再没有踏入年保玉则半步,狐哥亦是,心烛亦是。后来的十几年间,年保玉则声名鹊起,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它,走进它。有一天我看到一则消息,作为三江源保护区核心区域的年保玉则被严重污染,草场退化,垃圾遍野,湖畔鲜花被践踏,湖中游鱼被捕食。这则消息最后说,年保玉则将对一切游人关闭。何时开放?没有时间。或许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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