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菜花·韵
新叶村的早晨是被一缕带着花香的风吹醒的。
风,一路吹来。花,自顾自地开。花,是油菜花。原以为,只有婺源才是油菜花的天堂,不曾想,最先迎接我们的是新叶村村口的油菜花。
当我们的车穿城而过,离新叶村越来越近时,朝车窗外偶然一瞥,路两边的油菜花都开好了——大片教人舒心悦目的黄,带着属于新叶的清丽与古雅,迷醉了我们的眼。
油菜花开到极盛的时候,会有几只白蝴蝶飞舞花间,几只蜜蜂藏在花蕊中亲吻花心,它们一同赶来参加这场春天的盛宴。这群来到新叶村的女子,连她们的名字也带着浓浓的春韵——玫瑰、春光、花开、垚垚、雁子、小雪……她们与花合影,争相拍下油菜花的各种姿态——仰着头,向着蓝天阳光,像是在尽情展现自己的美;低头垂目,像是遇见了心尖上的人,尽是羞答答的模样。
从来都不曾有过那样一次午餐,可以离春天这般亲近。在新叶村的中午,有极为轻柔的风,我们在一个四周开满油菜花的院子里用餐——鱼、鲜虾、红烧肉、鲜笋、咸肉、豆腐还有一盘碧绿的菜花,都是新叶的味道。建德的菜好吃,新叶的油菜花好看又好吃,有一股子香甜,入口,仿佛将春天含在了嘴里,舍不得去细细地嚼动,即便是什么佐料都不添加,也能在舌尖,品味新叶的平常岁月。
在新叶村,走两步便能看到油菜花,清透的黄将人心也映照出一片明丽来。这一天,这群女子穿着红衣,与菜花的黄相映成美,那一刻的时光也变得柔和起来。结伴而行的明月是个有着文学情怀的同道人,虽已中年的他,内心依然纯简,在那片与抟云塔、文昌阁遥遥相对的油菜花海中,他一手叉腰,一手作邀请状,仿佛要将新叶的春韵尽数带走。
满目的黄。满目的红。红与黄交织在一起,让人觉得有福。我们与油菜花簇拥,一组组影像与新叶的春天一起被洗印出来,那便是我们的诗意流年。
我深爱一大片被油菜花簇拥的新叶村,那摇曳多姿的色彩构成这片土地的生命意象。
二、水塘·声
叶氏先祖从玉华山、道峰山引来双溪水,注入村中,形成了大大小小共六口水塘。我们经过的南塘,是新叶村最大的水塘,是村中最有生机的地方。南塘边上,一排民居倚水而建,高低错落,白墙黛瓦倒映在水中。新叶的水光山影,仿若一幅尚未干透的元明水墨,有一种说不出的灵秀洁净。
塘里的每一条水流,在前行的途中,都会遇到大小不同的石块、各种形状的水草,当水与石块触碰的时候,会发出声音。这个时候,我愿意俯身,愿意将耳朵贴在石头上细细地听,会有一些轻微的声音,经过我的耳廊——声音里有眷恋,有期盼,有告白,有点点滴滴的心事。
南塘的水声很轻,以极慢的速度流淌。风吹水面,是那种轻盈的缠绵的声音,像恋人之间的耳鬓厮磨。与水声一起响起来的还有树叶生长的声音,叶子在朗读大地的诗句,有很多新叶村的村民坐在对面的斜坡上侧耳倾听,他们以各种表情——微笑、惊讶、兴奋来回应树叶的声音。如果有一场雨,翻山越岭赶来加入,便会有更为壮观的场景——他们会穿着雨衣,站在雨中,双手打着节拍,而那些诗句最终也将融入大雨哗哗的节奏里,成为春天的一部分。
在南塘清澈的水中,与我们偶遇的那群白鹅、几只水鸭,听到我们的足音便游了过来。白鹅们在水面上徘徊,水鸭抖动双翅,它们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自在、欢喜。
昆虫们却躲在塘边的泥土里窃窃私语,它们说着新叶村的过去与现在——那些留下来的人、那些离开村子不知所踪的人、那些为了心中的一份念想匆匆赶来的人。我不认识这些昆虫,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我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很安静的声音,是蛰伏了一个冬天之后开始苏醒的声音,是一些沉寂的生命发出的呐喊——毫不铿锵,却有着向晚的诗情画意,有着沛然自足、水滴石穿的穿透力。
村里的妇人蹲在河埠头拍打着衣服——“啪啪——啪啪——啪啪啪”,这种声音离开我已经很久了。突然在新叶村听到,像是从对岸飘过来的一种天籁,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经久不息的韵律,在南塘的水面飘来飘去。
我在水边走,想随着它一直走。
“啪——啪啪——啪啪——”,声音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一会儿停顿一会儿又响起,仿佛是少年时遗留在新叶的一个梦,我忘了带走,忘了三十余年。
多好,如今我回来了,它还在。
三、街巷·深
土地是有记忆的,新叶村长留在此,便有了这片土地的气味、色彩、光线。新叶村的街巷,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如果不是阿彪带着我们走,定会迷失在幽深的巷子里。
新叶村街巷里的老宅,门额上多有题字牌匾,如“惠风晓畅”“芝兰挺秀”等。它们,以走向时间深处的姿态出现——一堵灰的老墙,宛如某个雨天的惆怅,多少次轮回往复,始终以古典的方式保存着一个老式村庄的尊严——新叶村的巷子、老宅始终不曾被翻新、被粉刷,就那样旧着、斑驳着……而正是这些,恩泽了今天的新叶,此刻的我们。
新叶村的老宅子与徽派建筑大致相同,这些年去过不少村落。江浙民居、皖南老宅,多是这样的马头墙——青黑色的瓦,灰白中夹着墨黑的墙,墙顶处爬满绿色的藤蔓。
走在新叶村的巷子里,吸引我的自然不再是这些,而是顶上的飞檐,远远望去像鹰的翅膀,浓重的黑被清澈的天空蓝所覆盖,老树散开的枝叶斜斜地落在屋顶。一只鸟歇在树梢,它的身体和飞檐一样黑,尾巴也如飞檐一般微微翘起。对于我们的到来,它浑然不觉,一动不动,听我们说话,看着新叶村的光阴一点一点地流逝。
与飞檐凝重的黑截然不同的是青苔,让人欢喜的油绿色,连成一片又一片。从巷子里走过,青苔随处可见——矮墙上、台门上、树根下、井栏边、瓦楞上,青苔在一场春雨之后盈盈而生。遂然,想起多年前读过的《陋室铭》中的诗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诗句,与眼前的景象极为相似。青苔在初春的阳光下多了几分哀愁,青苔的一生,从鲜活到苍老只有极短的时间,而生命的意蕴却极为深远。
跑过新叶村北面最古老的街巷,在另一条叫不出名儿的小巷里,走几步便能看见一堵灰褐色的墙,墙皮无规则地脱落,青白色的砖便露出来,透着粗朴安静的光。瓦,是旧式的,有隐约的暗纹,堆放在墙角。酒坛子,也是旧式的,圆圆的身子,一只叠着一只,像层层叠叠的时光。
对面的山墙上,一株三角梅傲然盛放。在初春,那一抹嫣红,倚着阳光,着了春意,将老旧的新叶映衬得柔美动人。一辆老式自行车斜靠在石墙上,像是在怀念什么——那个曾经骑车的英俊少年,还有坐在少年身后的姑娘,他们留在巷子里的温言软语,青涩爱恋。一间老宅子的屋檐下挂着咸鱼和咸猪肉,还有黄色的玉米串,火红的干辣椒。几条被单晒在院子的晾衣绳上。扁担、镰刀、筛子、锄头、扫帚、簸箕等一些农具沾着泥土和草叶,随意地放在墙角,它们是新叶村农耕生活中的主要成员。
沿着四方塘一路走,见老宅门前坐着一位老妇,如梯田般褶皱的脸,如弯月般不再挺拔的身子。她眯着眼,低头小憩,似乎已在此坐了好多好多年。三月,她还戴着绒线帽子,脚上还套着棉布鞋,一只猫依偎在她的脚边。一只狗在她身边踱步。三个七八岁的孩童,坐进一个空的木制大浴桶内玩耍。几个老汉叼着烟斗,坐在旁边的木桌前下棋……地上一只录音机里播放着“南无之歌”,煦暖的阳光落下来,仿佛将此刻的新叶村晒成一张发黄的旧书页。
这是属于新叶村的悠闲时光。
四、云塔·情
是在春日的午后,好多云散布在新叶的天空。有几朵云飘过来,不紧不慢,不偏不移,正巧与塔相遇。
从水塘到街巷再返回到村口的抟云塔、文昌阁,仿佛是走了一段很遥远的路。站在抟云塔下,我的左手边是玉华山脉,右手边是道峰山脉,新叶村像是一条纵谷,沿着两座山的脉络由西北向东南延展,在一缕隐约有致的薄雾中,我的身体随之飘了起来,在那个瞬间,我与新叶有了相同的记忆。
叶,是姓氏。玉华山下的古村,绵延着叶氏宗族的血脉。宋嘉定年间,叶氏始祖叶坤南迁至此。许是叶氏与这片土地在本性上有着天然的融洽,一代代的叶氏后人,历经了元明清等朝代以及民国的硝烟,始终以农耕的方式,过着最简朴的生活。如今新叶村全村有700余口人,且百分之九十五的村民姓叶,他们共饮一池水,同在一个屋檐下,合族而居,繁衍生息。
对于当年叶氏先祖为何以这座塔去镇守新叶村的古今,我在玉华叶氏史料上寻得了答案——
一是为补风水,可与玉华山、道峰山形成三足鼎力之势;二是为加固之用;三是为了培植儒风,以增文运。将此塔命名抟云,是取《庄子》“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意。
到了康熙三十年,新叶村出了一位进士名叫“叶元锡”。至此,叶氏先祖想以此塔护佑子孙后代文运亨通的愿望终于实现。到了清同治年间,文昌阁落成,与抟云塔为邻。这一塔一阁掩映在苍翠的树林中,它们以凝重的表情,看着叶氏后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一起见证了叶氏家族世世代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楼”的耕读之梦。
在山脉与新叶村之间,流动的是云,一缕一缕轻扬而上,像温柔的思绪,像被扯开的棉絮,飘过来又转瞬飘散。散了,散了,新叶村上空的云散了,会飘去哪里呢?我听着云流走的声音,它们比水更为轻盈,很慢的样子。以至于在那一夜入睡之前,酒店窗外的夜空里最安静的还是云,它们缓慢地游荡,在空中留下银白的色泽。
五、新叶·梦
一种诗意在流传,而另一种诗意却在加快消失。好在,新叶村还未被商业化,这对于我来说,不得不说是一种欣喜——它没有辜负我们这群循迹而来的人。
新叶村,是一行被不经意间唤醒的诗句。
那个古老的村庄,离我并不远,只需要一张火车票,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便可抵达。那片土地上,住着有建德情怀,新叶气质的阿彪,过兄,郎炜,楚楚,他们淳朴率真,且与我怀有同样的文学梦,这于我来讲,便是另一种欣喜。
从新叶村的宁静重返城市的喧嚣,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去适应。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种方式去描述新叶村,皆是淡然。却在某个深夜,我拧亮台灯,翻阅相册,积聚在影像上的时光与夜的沉静彼此交替,直至相互融合。
回想在戊戌年春分后的那几天时光里,我们结伴走在建德的土地上,听过水声,走过街巷,在抟云塔下迎来一波一波的风声,在高深的祠堂前停留,在油菜花海里流连……蓦然发现,新叶于我,其实就是一个自由的梦境——它在拥挤的时间之外等我,从不发出信号,只等我从一场斑斓的梦境里出走,赶去与它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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