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记暗号
陈年
匆匆忙忙的人海人潮,我抬起一双幽怨的眼打量着每一张妇人的脸。我的妈妈该有一张怎样的脸?慈祥?善良?美丽?妈妈,你知道我在找你吗?当年的丑孩子已经长大,我理解了你当年的苦,人世上还有什么苦比离开自己的孩子更苦。
这是十七岁时,我为母亲写过的字,一个孩子日日夜夜想念她素未谋面母亲。那时我取名湘纤,为的是取相牵的谐音。我坚信母女连心,我还坚信我们相牵相挂。
我在一个小说中写道,那个孩子裹着一条蓝花小被,穿着红肚兜兜,手腕上戴着一串漂亮的红玻璃珠子。我知道笔下的那个弃儿是我,我凭空想像着我婴儿时的样子,想像着我离开母亲时的场景。
究竟我的父母是怎样的一对人?我有过一个怎样的家?天知地知,而我不知。
我喜欢给自己编各种各样的故事。
也许我的父母是一对有文化的插队知青,他们从北京上海天津这些大城市,忽然来到偏僻荒凉的煤矿。长夜漫漫,因为寂寞他们彼此用自己的身子取暖。丢下一颗籽,发了一个芽。我就是那个芽。有一天当他们又可以回到朝思暮想的大城市时,因为苛刻的知青返城政策而不得不把我送养他人。而我就是《孽债》里的孩子,我的成长是个悲剧。但结尾是团圆的,很多年后,他们从千里之外回到当年插队的对方,故地重游,除了回念当年插队的岁月,还有就是来看望自己的孩子。当然他们还会对我说,对不起,孩子!
或者是有一对风流灵巧的年青人,为了爱而偷食禁果。我妖媚的母亲和我风流的父亲在一块高粱地或是玉米地里一次次媾和,他们疯狂地相爱做爱,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我这个小冤家。忽然有一天我的母亲小脸煞白地去找那个男人。她哭哭啼啼地求那个风流子娶了她,而那个年青人胆小怕事根本不敢承认这个孩子,特别是他的父母决不会让他娶一个妖精样的女人。我勇敢的母亲不忍伤害我这条小命,独自一人在世人的白眼里生下我,然后给我另找了好人家。她不希望我一生下来就有一对不名誉的父母。以后我的母亲,嫁了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和那个男人生了一堆的孩子。几十年后,我的母亲垂垂老矣,她唯一想念的就是那个遗弃的孩子。于是我的弟弟妹妹们张着铺天盖地的海报,来寻找当年被遗弃的姐姐。他们通过电视里的寻亲栏目,千方百计地打听到我的下落,带着一帮人扛着摄像机浩浩荡荡地冲到我面前,大大小小的镜头对着我,一个白发如雪的女人说,她是我的母亲。我们相拥而泣。我们母女相认的场面感动的所有人都在悄悄地擦着眼角的泪花。
要不就是我的家太穷太穷。穷得一个母亲没有奶水喂养她的孩子。这时我的养父出现了,他们是一对多年渴望孩子的人家,于是经过我母亲的再三考察,最后决定把我送给这个好人家。当时我的母亲应该是哭了,还有我的姐姐哥哥们也哭了,我的父亲一定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他们不舍得我,而又不得不送给他人抚养。因为贫穷的他们无力抚养自己的孩子。生为父母而没有能力抚养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为自己的故事流泪。
无论故事的情节多么曲折感人,但我以为我们总会有团圆的那天。我等着这一天,等着这一天。我总觉得他们会来找我的。在某一天,某一地。忽然有一对头发斑白的老人站在我的面前,流着泪恳求我的原谅,他们说,孩子,我是你的爸爸妈妈。然后泪如雨下。
我一年年的等待,一次次的渴望。没有,除了失望,什么也没有。我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包括一个梦。他们成为我内心的一个秘密,一把锁,永远地锁着我的心。它让我自卑,让我敏感,让我孤独,让我悄悄难过。
只有那个不真实的生日是我和母亲唯一的联系。如果它是真实的可信的,那么每一年的这一天相信母亲会想起我,想起当年她亲手送走的孩子。生日成为她留给我唯一的钥匙,当年她会不会想到这个日子成为我们多年以后各自握在手里一个暗号,我们把两个日子重叠在一起,一起打开尘封的岁月,然后来个重逢。不得而知。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可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而且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
又是生日了,过一年长一岁。而我内心的秘密成为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黑洞让我成为一个有性格缺陷的人,我冷漠,自闭,对生活缺少热情。我早已经不再编故事了,它们太假了。假得让我绝望。所有的情节只能是一集电视剧或是一场电影。而我的生活里没有舞台。
终于有一天大度的养父主动和我谈起我的生母。他说,其实我们早已经见过面。我和姐姐是同学,我还去他们家玩过。而我知道这些时离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那个做过我同学的姐姐早已没有音讯。只听说她是一个老师,也听说嫁在外省。父亲的话,让我猛然记起,有一年,我遇到了同学和母亲在一起逛街,我们在一起说了一些各自的情况。那时我知道她刚考上了大学。我们说话的时候,同学的母亲一直在悄悄地看我,我能感到她特殊的眼神。当时我不明白她那复杂的眼神。现在知道的时候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原来母亲就在我的身边,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一天天地长大,看着我离她越来越远。她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眼神,一个暗示。我们就那样擦身而过,而未来深不可测。
我不想伤害我的养父,我不可能细细询问关于那家人的细节。相反我还要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假装我从来没有在乎这些。我就是我,我就是我父亲的孩子,我从来也不知道在这个世上我还有另一对父母。而现在即使知道我也不会跑去相认。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我不能忘恩负义,是我养父一家给我活命的机会。没有他们的抚养也许我早已经化成了一堆黄土。
我不是一个有心计的孩子,但我是一个说谎的人。面对我善良的养父,我必须这样做。不是我故意要欺骗他的感情。我不能把刀放在他的心口,这么些年,他爱我疼我。虽然他没有给过我多么优厚的物资生活,但一杯水,一餐饭的恩情远远大于那些写在纸上的亲情。
可生日的那一天,我还是会莫名地想起接头暗号。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暗语,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对上暗号。而下面还会演出什么悲喜剧,我不知道。
我还会想,拿着另一半暗号和我来接头的那个人是个老人,还是一个年青人?而我又该怎么称呼她(他)?所有的称呼都是陌生的,原来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准备好和他们相见的语言。我一方面积极地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关于他们一家人点点滴滴的消息。一方面又把可能相见的机会一一免去。在内心我害怕和他们相见。
我的养父说,都是极平常普通的人家,你不能给他们带支权利和财富。他们也不会带给你什么。还是不要折腾了。折腾的都是两家老人的感情。我隐隐感到当年我的母亲一定和我的养父承诺过什么。这个诺言让她面对女儿时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我的母亲默默地坚守着她的诺言,也坚守着她做人的品格。
深夜里我仔细检查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我希望母亲会在我的身上留下一些永久的暗号,就像《梅花烙》那样,用烧红的铁在我的身上留下永远的暗号。这个暗号不会因为岁月的流失而锈蚀,相反随着日子的远去,会越来越亮。但我光洁如玉,我的母亲没有为她的孩子留下一个相认的机会。她不给自己这样一个反悔的机会,她做事干净利落,把可能和我的联系断得干干净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流水的日子带走思念,也带走眼泪。既然上天不给我们重逢的机会,那就永远地分开吧。
相见不如怀念,让我们用心牵挂着对方到永远。时间太久了,我不敢用他们留下的钥匙打开思念的锁,我想他们也不敢。
其实这些年,我已经能平和地接受任何事。母亲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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