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了一个小时班,回来时还没到家天色就暗了。
从下公交的地方到我的住处要穿过一截短小的树林,平常我总嫌它太短,没走几步就完了,那是一个很适合散步的地方,也是我为什么选择在这里租房的原因。可今天它却格外漫长深邃,好像永远都走不完,要将我的一生耗进去似的,走到门口时,天已经黑得只见五指。
我掏出钥匙串,凭感觉找出开门的那片钥匙,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插进孔里。可门自私地拒绝了我,我自己的屋子,锁却怎么也打不开。我怀疑是自己弄错了钥匙,经过仔细辨认发现并没有错,我开始急了起来,一急就坏事,“咔嚓”一声,钥匙断在了里面。于是,我又以为走错了门,我往上跑了一楼,又往下跑了一楼,反复辨认,确定也是无误的。我气愤地踹了它几脚,门发出“嘭嘭”的响声,声音惊动了隔壁的两个邻居,他们围了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位友好地提出,应该去找一个开锁的,他手上就有号码。
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可我觉得那毫无必要。如果叫来开锁的,把锁弄开会借口收一笔钱,装上新锁又要一笔,还不如我直接撞开来得简单。这间屋子曾多次失窃,门不知道已经被撬过多少次,早已千疮百孔,撞坏了顶多再装个新锁,这样还省了一笔手工费。
我撞了七八下,门就拒绝了七八次。最后,它终于无法抗拒,在一声巨响之后开了,只是装锁的位置缺了一小块木头。
它拒绝得有理,我没能用钥匙打开它,它不知道我是它的主人。它赋有的拒绝脾性和这个世界是相符的。有一年我换了四五个工作,整天被人像狗一样呼来唤去;曾经追求一个女子五年,她宁愿出去卖都不愿接受我的一次拥抱,据说她后来跟了一个大款,如今生了两个儿子……在经历过无初次拒绝后,我终于有机会拒绝别人了,那时,我稍微有了点资本,向我示好的女孩多了起来,我挑了一个最漂亮的,我觉得只有拒绝这样的女人才有成就感。我当众将这个女人羞辱了一番,像羞辱一个多年的仇敌,她不像我那样死皮赖脸,第二天就辞职离开了这座城市。其实我觉得,她应该学我,忍受一下,以后找机会拒绝别人。这条门肯定已经开始懂得我的意思,不然,我早就像它之前的主人那样,失窃多次了。
我走进屋子,顺手按了一下开关。电灯犹犹豫豫挣扎了半天,暗淡无力地亮了起来。瘦弱的灯光让屋里显得有些幽暗,看什么都给人一种影影绰绰的感觉。这是因为电压不稳的缘故,现在是枯水季节和用电高峰,市里最近已经在大力提倡节约用电了。
我把门随手带上,走进了卧室,我以为接下来灯光会亮堂一些,日光灯就是这样,光明像乡里人进城,总是来得迟疑。可过了一会情况并无丝毫好转,这让我感到很泄气。书看不成了,电脑也不足以开机,无法写字,我颓废地坐在往日的椅子上。
我的耳旁突然传来了“嗖嗖”的破风之声,接着胸口感到了锐利的疼痛,潮湿的东西也跟着流了出来,我很快意识到自己中刀了。
我紧张地飞速站起来,目光警惕,朝四下扫了一圈,我猜想一定是进了窃贼,怕我发现,就先下手为强。可环顾四周以后,我什么人都没发现,也不再继续听见什么动静。贼可能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跑出去了?这时,我关心起胸口上的那把刀。这是一把薄而弯的匕首,所以才能从空中飞过来。我感觉它插得并不深,于是,大吸一口气拔了出来,接着,我听见了哗哗有力的流水声,很快我的半个身子就接受了一条温暖河流的沐浴。
现在我重新坐了下来,手中的这把弯刀让我感到了久违的熟悉。它表面粗糙,锈迹斑斑,但它的长短和形状与我知道的那一把别无二致,一定就是它,它的斑斑锈迹更是证明了过去的存在。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就是手握着它,走进了他家。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但最寒冷的是我的心。他是我父亲的亲哥哥,说不上家财万贯,但确实富裕有加的,父亲做手术时没钱让我跟他借,他一分都不肯给,还嘲笑了我们一番。这是借,而不是拿!考上大学那年,我们家已经家徒四壁,我再次向他借,他再次拒绝了我。如果没有学费,大学录取通知书对我来说等同一张废纸,我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就全白费了。当时我是那么地绝望和无助,我不知道世界上哪个地方可能有钱。后来,我就想到了他,他放钱的地方我知道,我早就留意了。于是那个晚上,我准确无误地走进了他的房间,当时他在睡觉,他本应该一直睡下去,但他却硬要发现我,所以我别无选择,用那把弯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还在他胸口补了一刀,那个位置就是我现在中刀的地方。我们当地的那班愚蠢警察,竟然至今都没能破得了这个案。我就是靠这笔钱读完大学的,否则我现在可能会在老家种田。
记得事后我将那把弯刀仍进了一个深谷,怎么会出现在这呢。我仔细查看手中的刀,尽管它已经被时间折磨成这样,但我还是确定自己绝没弄错。十年后它重新出现在我的屋子里,是什么意思?如果它是来报复我的,报复者是谁(应该是我的表哥),怎么一下就不见了人影,复仇者还会怕死么。我感到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再也不能完全理清思绪,我的脑袋像弯刀一样锈迹斑斑了。
这时,我又听见一个声音朝我飞来,这次的声音粗壮而厚实,我敏锐地听了出来。我本能地拿起身边的一根棍子往空中一挥,我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和棍子撞在了一起,然后“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来是一把镰刀。和弯刀不一样,虽然它也锈迹斑斑,但刀口却很雪亮,正躺在地上朝我发出温凉的光,所以让我看得非常清楚。这把镰刀也是如此熟悉,一定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但我却记不起来用它干过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大事,或许是杀死一条蛇、剖开一只青蛙这样的小事吧,不然我不会记不得。我对自己的记忆绝对有信心。
他妈的,连这小东西也来欺负我!
我心中怒火中烧,右手扬起棍子,打算将它砸个稀巴烂。我听见一声脆响,那棍子没有打着镰刀却打在了我自己的左臂上,我想,一定是屋子太暗,加上胸口的痛,没有把握准方向。于是,我再次举起右手,狠狠地朝它砸去,这次我听见了比刚才更加强烈的脆响声,我又一次打在了自己的左臂上。我觉得我的手臂好像已经被打断了,还脱了臼,沉重无比,再也提不起来了。我意识到,那根棍子对我进行了反戈一击,那感觉竟然也如此熟悉。父亲生前喜欢用棍子揍我,而我,如果手上有家伙也会反抗。他打我的时候,总是充满顾忌,而我却全力以赴,所以在事情开始时,是他在揍我,到最后往往成了我打他,有一次,差点打断了他的腿。我不知道他的那次手术,是否也因我而起,他到死都没有说。
挨了一刀,又不小心让自己打了两棍子,我的思绪开始像屋里的光线一样浑浊起来。这让我感到疲惫无比。我觉得此时,我更应该躺到柔软的床上去,舒舒服服地睡他妈一觉,让一切恢复正常,而不是继续干一些自残的傻事。
我的手扶着墙,但我却扶不稳似的,不知道是墙在摇晃,还是我自己的问题。当我艰难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几乎让一阵轰轰烈烈的喧闹声给轰出来。我吃惊地看见我的床竟从中间折了过来,并一分为二地叠加在了一起,不停扭动摩擦着,木头间发出的声音庞杂而混乱。它们看起来四平八稳,却让人感到一种随时散架的危险。它们面临的这种危险让我妒忌万分,我已经保持独身快半年了,这半年来常常陷入无端的苦恼,而床却能做出做爱的姿势来!我快步上去想分开它们,可我的手伤了,身体也很无力,根本搬不动那两瓣床。弄了半天不但没把床打开,反而把手给夹了一下。我已经伤了一只手,不能让另一只手也弄伤。
看来今天我只能坐着过一晚了,这让我感到无奈而绝望。以前在这场床上发生的甜蜜事件不断在我眼前浮现出来,那时候我是多么风光,有一个月我在这张床上睡过六个女人,到现在我只记得其中四个人的名字,和两个人的长相,因为那两个女孩实在比我想象中的还美丽。此刻,我只能在回忆中感受她们的美丽,因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抛弃了我,我已经半年没碰过女人了。
床都有爱情,我却没有,我即将孤独一生。
这时,我莫名其妙打了一个趔趄,那床终于翻了过来,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可我却连坐都坐不稳了。我发现整栋楼都摇晃起来,原来刚才不是床自己叠加在一块的,而是发生了地震!那么,刚才的那些刀子和棍子呢,恐怕也是因为地震的原因才袭击我的吧?我来不及理清混乱的思路,因为逃命要紧。
于是,我撒腿跑了起来,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楼下。就在我快跑出门口的一刹那,却让一团绳子给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这时我听见整栋楼都发出轰隆隆的脚步声,似乎要地震之前把楼踏倒,小区外响起了嘈杂而高亢的喊叫,所有的人和无头苍蝇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些声音让我急躁不已,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那团绳子。
情急之下我反而明白过来了,今晚屋子里的一切都在跟我作对,它们要乘这地震的良机折腾得我至死方休。所有沾过人气的东西,都有了人的欲望,成了我的一部分,成了很千千万万个我,它们誓要将我围困,我绝斗不过他们。我从没想过自己做过这么多坏事,我逃不出它们的掌心。那绳子我用来干过啥呢?勒死过一条狗,抽过很多牛,还用它吊到人家后院去偷看别人做爱;可那狗是等着要杀的,牛不听话老闯祸,偷看一下人家也是年少无知,为何它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听见外面不停传来惊呼声,世界在惊呼中漂了起来,像一条远航的船,离我越来越远……
死就死吧,就算他们乘船逃了出去,也不见得能活,这些楼层马上就会倒下来,没有哪个地方不被埋掉。
意外的是,房子摇了一阵后,安静了下来,我听见外面传来重重的感慨声和各种音调的长吁短叹,他们都在庆幸这场地震只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或者是个警告。这当然是很大的侥幸,因为就在不久前,中国西部的汶川被埋掉了整个县城。但他们都还没敢重新走进楼层,继续在外观望,以防万一,我听见他们好像已经在扯一些家长里短了。
我耐心地解开那团阻碍我的绳子,然后就感到了来自厨房角落里的水缸所发出的召唤。我现在无比口渴,一步步走向那个水缸。城里是不用水缸的,那个水缸是房东以前的东西,他不好怎么处理,就放在这里给我用。闲暇时,我经常从很远的地方挑来井水灌进去,就像以前在乡下老家一样。那些什么纯净水、自来水质量都不可靠,挑水还可以顺便锻炼锻炼身体,可谓一举两得。
当我把右手撑到水缸上时,感到了一种此前从未感到过的吸力,那水缸不仅想为我解渴,似乎还想借机淹死我。那股诱惑力太大了,我使劲撑着缸沿才没被吸进去。此时,我才发现已经有几十只老鼠掉在水缸里,其中几只已经一动不动,想来是死了。
看见我,那些家伙吓得沿着缸壁拼命奔跑,但它们怎么使劲也爬不出来。它们可能是在刚才发生地震时掉落进去的,也可能是喝水时不小心掉进去的,想到这,我心里一阵惊悸。我曾经在里面淹死过很多老鼠,其中有几只还是一家子,它们总是趁我睡觉的时候啃咬木板,让我睡不成一个好觉,还偷吃我为晚上写作准备的面包。我想,如果不是及时发现,我将会像那些老鼠一样被它淹死。
我扶着缸壁奋力抵抗,疲惫不已,浑身都是汗,额头上的汗水渐渐侵入了眼角,我只好使劲把眼睛闭上。这时,有谁在用刀子不停割地我的眼皮,我很难受,痛苦不堪,但又不得不睁开眼睛,于是,我看见几束强烈的光线从窗外射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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