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兄要我和大家一起说说民国散文,我觉得这个题目太大,简直就没办法说,但民国这么可爱,不说点啥似乎也说不过去,于是我就想说一点啥,最好是围绕散文说说。关于民国散文,在各种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书中,都说烂了,说透了,我也不会有新的说法在各位面前展示,我只是谈谈一些个人阅读的体会。
就说“散文”这个词语,有人说最早出现在宋代一本称作《鹤林玉露》的笔记中,现在看来,还不能算是最早,因为资料显示,晋代木华的《海赋》以及南朝梁刘勰的《文心雕龙·明诗》中也有出现,显然要早一些,但不管如何,它们的意思,都不是指的文体,用“散文”这个词语表述一种文体,则是后来的事,晚到“五四”时期。这个概念一度引起相当的模糊与混乱,直至现在也似乎还存在一些较小的争论。但中国人聪明,他自有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以时代为分野,把问题简单化了,关于“散文”,这样说,六朝以来,为区别于韵文、骈文,而把凡是不押韵、不重排偶的散体文章,概称散文;随着文学概念的演变和文学体裁的发展,散文的概念也时有变化,在某些历史时期又将小说与其他抒情、记事的文学作品统称为散文,以区别于讲求韵律的诗歌;现代散文是指除小说、诗歌、戏剧等文学体裁之外的其他文学作品,其本身按其内容和形式的不同,又可分为杂文、小品、随笔等。这样的表述,相信能得到很多的人的认可。
不过应该注意的是英文“essay”这个单词,它是西方的一种文体,刘半农把它引入进来,现在译作“随笔”,要以上文对于“现代散文”的表述,这种文体在中国,亦应划作现代散文的序列,但它对于民国散文,对于中华散文文体的流变,却产生过十分重要的影响。究竟什么是“essay”,鲁迅翻译说,“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便披浴衣,啜苦茶,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民国时期的大量的白话文字,就在“essay”的冲击和影响下,与中国文字结合,突破着中国传统散文小品的某些限制,在叙事方式和语言表达方面,西化,欧化,中国化,相互冲突,相互融和,美美与共,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随笔的新的文体。回头再看,民国时期的散文,这样一种文体,几乎成了主流。
我读民国散文,还是启蒙于中学时代,要说也仅仅是语文课本中鲁迅的几篇文章,像《为了忘却的纪念》、《记念刘和珍君》、《<呐喊>自序》等,老师要求严,曾让学生们背诵下来,我算是比较老实的学生,当时都是能背诵下来的,几十年过去,直到现在也能记着一些很是经典的句子,譬如“时间永在流逝,街市依旧太平”之类,是终生受益的。后来买过鲁迅的一些册子,在暑假里还用卡片抄写过,青灯孤影,长夜缠绵,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十分美妙的感觉。在一九九五年的时候,清明节前后,买了一册河南人民出版社印行的《鲁迅杂文全集》,像是砖头一样厚重,我一直在办公室放着,闲暇时就随手翻翻,大致已做到了通览,有些篇章,还是反复地看,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入味。读黄裳的文章,知道他终生受益于鲁迅的《病后杂谈》、《“题未定”草》等几篇文字,自己亦是邯郸学步一般的吟咏着,乐此不疲。前几年听说鲁迅的文章被退出中学课本了,我心里是五味杂陈的,感到人世的一些荒凉,亦体察出一些人事的愚氓,但我没有鲁迅的锋芒,宁愿做着沉默的大多数。
因为鲁迅,就关注了他周围的人。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等,甚至还有他笔下的柔石、范爱农辈。其实按照我们接受的文学史的教育,鲁郭茅巴老曹,冰心、朱自清、李健吾等等,还应该是相对熟悉的,因为他们的文章,语文课本中都有选录,书店中亦多有他们的集子,而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张爱玲等人,虽知其名,而作品,却是在所谓的改革开放之后,才是慢慢知道的,后来慢慢知道的作家,就更多了,像胡兰成、苏青、文载道、纪果庵等,一经发掘,便为关注了。
曾经看到有人整理的一份资料,自一九一八年四月《新青年》杂志开办“随感录”栏目始,按照十年一个时期,梳理出了三十年时间民国时期涌现出来的作家作品清单,让人为之震撼,作家人数在百名左右,且随便拿出一个都为赫赫有名之辈,目睹此景,不得不让人慨然长叹,这实在是一个群星灿烂的天空。在那时,散文随笔的出场,大多是以文学期刊为舞台的,有人统计,五四时期的期刊杂志数量在四百种左右,有些期刊的影响力是非常广泛的,如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最初发行量在一千册,而到一九一七年发行量迅速增至一万六千册,被誉为青年的“良师益友”,散文随笔的影响力亦是假借东风,直挂云帆济沧海了。在一九九八年二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一套“民国名刊简金”丛书,凡十册,每册从一种或两种民国名刊中淘金选萃,分类编录八十篇文字左右,放在一起,蔚为大观。这十余种刊物分别是,《小说月报》、《语丝》、《现代》、《文饭小品》、《太白》、《论语》、《人间世》、《逸经》、《鲁迅风》、《杂文》、《万象》、《野草》,集中文字,思想意趣、文字风格真是斑斓多姿。舒芜在序中说,这十余种文学期刊上的散文,大致包括了新文学史上民国时期的主要散文,与作家的专集和其它选集相较,保持了一种“原生形态”。翻看着这些有如化石一般的文字,许多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又从历史的尘埃中浮现出来,还是让人感到震撼,作者阵容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了。这种壮观的景致,连当时的人物方非也感慨地说:“随笔或小品文之在文坛上,先则只占一席位,到现在,却真是‘附庸蔚为大国’了。”而朱自清则说得更为华彩一些,“但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屈、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可见民国的散文,于此时是真正地成熟了,作家众多,题材广泛,体式风格各异,呈现着一派生机气象。
于是我想,民国的散文,真是阔气极了,很是想知道它是怎样化茧成蛹,蔚然成林的,就还是翻了文学史,书上自有专家学者的陈说。后来我想,首要的意义,还是那时,他们迎来了思想上的大解放。时代肩挑着科学与民主的大旗,思潮激荡,学理纷呈,已不顾于别人是用坚船利炮送来的,还是自己出去拿来的,总之是恢弘的气度,热情着吸收,思想上迎来了全新的自由,脱胎换骨的转换,从而具备了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基础,文学改良的理论依据,于是轻装上阵,对传统文学进行批判与重新的审视。更为重要的是找到了好的革命的方法,如陈独秀的以欧化为是,胡适的输入学理,蔡元培的兼容并包主张,等等,无不显露出智慧的锋芒。次者,是文学的世界化。因为是外来的,固然是新鲜的,即使是刻板的改造与融合,亦是在所不惜。民国的散文,正如前文所述,深受着英国随笔,亦即Essay的冲击,思想上多了些幽默和雍容,写法上亦变得漂亮和缜密,但它的世界化的倾向是分明了。至于日化、俄化、欧化等等的文学上的影响,亦是不能小觑。化敌为友,因为是民族化的,因而更是世界化的了。因而周作人说,“我相信新散文的发达成功有两重的因缘,一是外援,一是内应。外援即是西洋的科学哲学与文学上的新思想之影响,内应即是历史的言志派文艺运动之复兴。假如没有历史的基础这成功不会这样容易,但假如没有外来思想的加入,即使成功了也没有新生命,不会站得住。”再者,是文字上的白话化。几千年固有的古文字表述,虽亦因时衍变,格局新生,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文字表述的工具,仍然如绳子一般,牢牢地捆绑着文学的本体,而今思想自由,工具又有了革命性的改变,且与生活有着密切的关联,一切束缚都没有了,人人都在追求自家面目,人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千帆入海,竞自远航,于是行得疾,走得远,有了千流激湍的繁荣气象。如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所预言的那样,“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亦为历史所证实。还有就是,文学创作的事功化。民国散文作者之多,作品之丰,题材之广泛,气象之峥嵘,在文学史上都是十分罕见的,寻找原因,仍然不能脱离人的自身的因素。在那时,似乎在各个领域,都有一种相同的现象,就是执著,把事情作为事业干,政治家执著于权术,军事家执著于打仗,科学家执著于科研,所有领域,世界范围内,都有杰出的人物与事业出现,成就辉煌,实在是人类历史上的春天。文学创作者似乎都在倾心倾力地创作,个人创作的数量与质地都是无可挑剔的,说是体现着一种民国精神,民国风骨亦未尝不可。因为他们的执著,才让民国文学史有了出奇的风采。
这些年读民国散文,让我感到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它突出的人本思想。中国传统的文学体系中,文章是经国之大业,是用来载道的,个人往往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是一些所谓放得开的小品文字,其中虽有小我的个性的展示,而仍然给人以遮遮掩掩的勉强姿态,总是脱不了道统的籓篱,甚至于强迫,自由亦是有限的自由,实在让人不爽。但翻翻民国散文,那真是活泛多了,个人性情自现,完全是自由的飞翔,陈独秀的激烈与畅达,鲁迅的冷峻与深邃,周作人的冲淡与平和,徐志摩的浪漫与率真,俞平伯的空灵与感伤,冰心的温柔与清丽,丰子恺的淡远与悲悯,郁达夫的坦诚与激愤,林语堂的幽默与潇洒,李广田的纯朴与清醇,梁实秋的博雅与舒徐,钱锺书的机智与尖刻,朱自清的敦厚与洗练,沈从文的质朴与认真,等等,没有不是显露自家面目的,以自由的思想,毫无顾忌地展示着自我。题材亦是多样化的,并不为任何的约束所局限,只是真实而又活泛地与生活贴近,畅快淋漓地表达着自我,文字中有着真我的存在,有着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呈现,是社会的人,亦是自然的人。还能感受到真的一面。知识分子都以真诚的面目示人,至诚至真。民国虽是动荡,但人情味却并不丢失,他们在生活中相互帮衬,互相欣赏,演绎出来的故事,亦能成为人间的美谈。鲁迅与文学青年的交往,林徽因家的客厅,徐志摩的人间四月天,西南联大的防空警报,辜鸿铭的辫子与茶壶茶杯理论,等等,无不展示着人的本真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厚意,即使暴露出人性的弱点,但仍然以至性真诚的面目出现,实让人感喟不已。除此而外,还有就是生活的情趣。庄严肃穆如鲁迅者,亦有能够创造出生活的情趣的一面,在章衣萍家里做客,周建人对兄长说,花生米小的好吃。鲁迅看着章太太,说,小的好吃,人也一样,小的好。原来章衣萍个头低,大家都笑。一九一七年,徐悲鸿与康有为商议,拟携蒋碧薇私奔,赴日写生。康有为全力支持,私奔前夜,设宴饯行,举杯说:祝贺悲鸿与蒋小姐私奔成功!一九三〇年,傅抱石与罗时慧结婚,当日,傅抱石在大门两侧张贴对联:乾坤定矣,钟鼓乐之。至于林语堂、梁实秋辈,以及太多太多的民国人物,要说生活的情趣,自是逸话不少了。
正是这些美好的文字一直牵引着我的目光,让我一本一本地读着。有时也想,他们这些人,在那个时代,小时候都接受着传统的教育,对于中华经典的学习,是颇为用功的,甚至在私塾里,练就了童子功,在此基础上,使用着白话文这个工具,才会出现这样一种超凡的表现的力。其实说白了,还是须重视源与流的关系,使用了白话文,并不就说明文言文是一无是处的,只有在传统基础上的改造与创新,才是具有生命力的。现在的散文作家,在传统文化的学习方面,明显是弱化了,现在的散文创作,亦大不如前,是不是有着这方面的因素,我想应该有一个客观的认知。另外,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民国时的散文作家,有很多出色的人,他们也同时是翻译家,优秀的通好几种语言,能用好几种语言说话,写文章,这在今天,是不能比的。按说学习外国语言的条件比那时宽松多了,但搞不清是什么原因,现时很多优秀的作家,即使是获得过鲁奖、茅奖的作家,能通一国或者多国语言的人,亦在极少数,亦为事实,现在的散文创作的大不如前,眼界并不开阔,是不是亦有这方面的因素,我想也应该有一个客观上的认知。学习,总还有一个取法乎上的问题,这两方面的因素,在向民国散文学习方面,是不是应该考虑,是需要探究的。
关于民国散文,个人有以上这些浅显的思考,拿出来与大家探讨。XX兄说给我十分钟发言时间,我觉得太少,恐言不尽意,后来他说那你随便,但我又觉得自己胸无点墨,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于是,就说这些,以表示对民国散文的缅怀,毕竟,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散文,与我们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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