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庄的历史附页_经典散文_.

    [1976年:老人家走了,我在场里拱地排车]
  1976年,吉林天降陨石,唐山大地颤抖,巨星陨落,天地为之动容。1月8日,周总理逝世;7月6日朱委员长撒手人寰。下半年,大白天在太阳旁边蓦的出现一颗很亮很亮的大星。有人说,那是下凡的一颗巨星要重新回到天上去,与日月同辉;天体异象,昭示人间要有一场变故。
  整个秋天,人们在惶恐中度过。
  夜晚,村子里的人聚集在宽敞的场里。不愿在屋外露宿的人家,把两个酒瓶嘴对底地摞起来,一旦有什么动静,好往外窜。村干部在大喇叭里传达上级发下来的防震知识,一遍又一遍。王收花拽着两个儿子逃到场上的时候,满场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王收花家的猫把摞在一起的两个酒瓶撞翻了,王收花以为地震降临了。
  9月9日下午,全村人聚在场里。事先有通知说,要有重大新闻在这个时间播出。有人小声嘀咕:许是老人家没了?随即招来义愤填膺地呵斥:不许混编乱嚼,老人家怎么会没了?他没了,大家怎么办?空气里酝酿着不祥的躁动。三点,喇叭里终于传来沉痛的噩耗:老人家于9月9日零点10分逝世。天塌下来了,顿时哭天喊地,整个小山村和全国人民一样笼罩在悲痛的气氛中。
  地球停止了运转,人们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
  接下来是各种悼念活动。1976年,刚入学几个月,我并不能真切体会大人们痛不欲生的生活。当我们被吆喝着招集在一间大教室里的时候,我正在校园里(也就是生产队的场)拱着一辆地排车。破地排车闲置在场的一角,早已不用了,成了我们课间做游戏玩耍的工具,我吃力地拱着地排车在院子里转,身上已是汗浸浸了。老师跑过来给我一记耳光:老人家没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玩耍。一个耳光差点把我六岁的泪花搧出来,泪花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委屈地憋回去。
  教室里挤满了人。有限喇叭里传来一片不成声的哽咽。乡里的追悼会通过有限喇叭传到千家万户,也传到我们的教室。全乡32个自然村的支书在小喇叭里轮流缅怀伟大领袖的丰功伟绩,一个个如数家珍,泣不成声,悲痛欲绝。我们最关心的是我们村里的发言。单大运还没发言,就哭得昏了过去。这可以从喇叭里的一阵混乱声里推测出来,主持人喊着单大运的名字,要他节哀,要化悲痛为力量把老人家的丰功伟绩表述出来。喇叭里还有搀扶的声音。我们都被感动了,教室里跟着有了抽噎声。
  就在我现在的校门口,乡里用松柏扎起灵棚,全乡两万多人口全聚集在这里,再一次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很多朴实的农家妇女穿上孝服,按照乡里送葬的风俗,惊天动地哭喊着,追诉着老人家给山里人带来的恩泽。此情此景,石头也要落泪。
  小雨一直不断,有人说那是老天爷感动的泪水,据说,那天全国各地都下起了雨。
  [1980年,爹把一把耩子扛回家]
  峨庄的改革开放,比小岗村晚了两年。小岗村的村干部和十几户农民按手印立下大包干秘密协议的时候,单新良还在大喇叭里招呼社员往大南谷挑粪。1980年9月,75号文件,一个很重要的文件,传达下来。爹打理了八年的菜园歇菜了。爹好象没有什么反应,揣着袖子在园子里转,整整一个下午。然后,爹拍拍鞋上的土,卷了铺盖回了家。
  那牛呢?羊呢?还有栏里饲养的猪。爹回家的时候,这些统统不见了。牛在月光下的反刍,羊被蛇咬的伤口,老母猪难产的痛状,——,爹再熟悉不过。爹大半辈子的经历,仿佛一夜间,被涂抹得干干净净。
  场棚露着天,椽子檩条被人拆了,有用的扛回自家院子里藏起来,没用的劈了当柴烧。
  生产队散了。
  爹在场里转悠,倒背着手。几个光滑的碌碡七歪八倒,散落在场的各个角落。秸秆垛上躺着一把散了架的耩子。一把没人要的耩子。就像被人遗弃的孩子。爹把它扛回家。“找个木匠,修理修理,就可以耩麦子谷子豆子了。”爹自言自语。
  我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地。地有三类:能水浇的,半山腰的,山顶上的。水浇地耩麦子,山腰地种杂粮,山顶上耩谷子。爹扒着他的土,刨着他的地,薅着他的草,这是爹一年的作业。爹用汗水在他的作业本上认真地打着√或者×。
  1980年,我家分到三棵柿子树(有两棵是同别人合伙的),一棵软枣树,两棵杏树,一片香椿树,三十棵花椒树。
  后来,爹在自己的山地里又栽了好多树。
  好多年里,这些树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
      [1985年,9月10日,一个人哭的记忆]
  还在初二的时候,石志友说,我们考淄博四中吧?我说,四中是咋回事?我不骗人,在石志友和我商量考学之前,我真不知道我的读书是为了什么。反正人家读书,所以,我也要读书。读书的尽头是什么,我没考虑过。爹,还有我娘,也没有说过。现在想想,爹娘和我的眼光一直没有延展到峨庄嵧以外。
   掰棒子的一个中午。明晃晃的热气,裹在身上,潮湿,闷热,瘙痒,粘乎乎。镰刀砍棒子的声音喀嚓喀嚓。我二哥说,考高中,上大学,就回不了峨庄。瘙痒钻到心房,像虫子爬。我明白了石志友的意思。而那时,我并没有觉得峨庄有什么十分得不好。再后来,我二哥,总没提起升高中的事情。我知道,升高中会花很多钱的。那些花椒树们支付不起我读高中的费用。
  两年后,石志友升入山东工程学院,毕业后,分到齐鲁石化。我升入师范,然后,回到峨庄。从此,我和他就像坐在跷跷板上,他坐在高的一头,我坐在低的一头。我始终平衡不过他。
  我考师范的时候,教师不是个热门专业。人家都绕着它走。在峨庄人本能的意识里,臭老九的帽子在那个年代还支棱着半边“孩子王”的翅子。而我绕不过去。
  和教师的缘缘,或许是个宿命。我二哥当过一星期的民办老师。爹说的。一星期后,我二哥被拽回村子,干了支书。一干三十多年。顶替他的那个老师,现在一个月开到四千多,可我二哥,每月也就是几百元。我唠叨这些,是想告诉你,教师作为一个相对比较吃香的职业,是在1984年之后。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早上一起床就忽然想到老师应该有自己的节日。”这是教师节的最早创意人中科院院士王梓坤教授说的。1984年12月9日,王教授把在这个想法告诉给《北京晚报》,10日,《北京晚报》刊出《王梓坤校长建议开展尊师重教月活动》,引起读者强烈反响。12月15日,北师大钟敬文、启功、王梓坤、陶大镛、朱智贤、黄济、赵擎寰联名,正式提议设立教师节。1985年1月21日,人大九次会议作出决议,将每年的9月10日作为教师节。
  当时,我读初三吧,大概。我们放了假。第一个教师节,是应该给老师们留点大喘气的机会。1985年的峨庄,是没有几家饭店的。即使有,也容纳不下几十口子人来。班主任把我们几个听话的、学习差不离的留下。教室里的桌子排成长方形。大盆小碗,满满一桌。我第一次看见老师们放肆地伸手划掌,吆五喝六,东倒西歪。羊肉的膻气,莱州泉的酒气,各种说不出的味道混合起来弥漫在峨庄上空。
  晚上,陶老师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醉眼朦胧。我和他是临村,我必须在他酒醒后,和他一起回家。这是我班主任嘱咐过的。陶老师打开电视。播音员正在和气地向全国的教师祝贺节日。大概说到老师们很辛苦的时候,陶老师放声嚎啕。——吓了我一跳。——感到很矫情是吧?不对。陶老师说,三十年了,没有人说我辛苦,你听,薛飞和邢质宾说我辛苦了,有人说我辛苦了。
  很多好端端的句子被他嚼得稀巴烂,在他没有章法的嘴里,横歪竖躺。
  那个晚上,我知道了陶老师的三十年民办教师生涯,知道了他的家徒四壁和那个十年里斗和被斗的经历,知道了一些说出来不合适宜的黑色故事。这些故事,足以使一个大男人光着膀子在雪地里疯子般地嚎啕。
  [1989年,张着干渴的嘴巴]
  1989年,6月到9月,我没记得下过一场雨。庄稼,树木,石头,所有极不规则的梯田以及场院里的鸡狗鹅鸭,都张着干渴的嘴巴。玉米的点种拖了一个节气。点种玉米都是到几里外的机井里挑水。焦波的一张摄影,轰动了淄博。画面上排起的长龙,全是盆盆罐罐,还有排队等水的人群,标题是“雀峪在呼唤”。我一直以为,绿赛尔矿泉水水源地选在了雀峪,肯定与焦波的那张摄影有关。除了上班,我们都投入到抗旱中去了。地里干得冒烟,庄稼的叶子都焦了。他娘的,这个干燥的1989。
   爹在井口,我在井下。沿着井壁下来,穿过一条横道,有一个坑。岩壁渗出的水珠,积攒到坑里。我用舀子把水舀到筲里,然后,爹拔上来。挑回家去,撒上石灰。——石灰能把浑浊的水澄清。这一年里,我家的创举是,我先洗刷,然后是爹,再然后是娘,全家人共用一脸盆水。
  爹站在1989年的田野里,一片迷茫。桑园里泛着惨白的光。爹的肩膀在干燥里肿胀。刨坑,撒种,浇水。一担水,二十个坑,等待二十个种子发芽。
  1989年,到底是如何结束那场干旱的,是下了场大雨,小雨,还是不大不小的雨,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反正是到了秋分的时候,玉米棒子还泛着青绿,玉米粒能掐出水来,就收割了。误了一季,不能再误一季,得赶紧抢种小麦。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宜。耽误不得。
  这一年,注定要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第一年参加工作。一场大旱。一场风波。天气的干燥催生了急躁的情绪。我的还在大学里读书的同学,已经走上城市的街头。电视里轮翻滚动播出那场风波的进展和动向。我守着黑白电视,盯着里面的激烈和紧张。电视里的新闻成了我们谈话的主要议题。当然,作为旁观者的身份,我们的心相对平和。我们最焦急的是干旱,干旱是1989年对爹娘的最大挑战。
  [[1997年,一个村庄的消失]
  海上房的消失似乎一夜间。趁我们没注意,海上房悄悄退场了。如果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峨庄的山岭呈现两种颜色。山腰以上,接近山顶,是深褐色。爹说,早先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汪洋。呈现深褐色的地方是露出的小岛。我们的村庄是原来的海底。这种说法,无从认真考究,我们就相信着。这么说,海上房的位置,你就可以想象了。
  海上房,我去过两回。都是老早的事了。
  初中二年级吧,清明节。约了几个同学爬马鞍山。翻过海上房去马鞍山最近。在山下,你是看不到山顶上有一个村庄的。转过一个山头,迎面一片绿坡,鸡拉屎似的散落着几户人家。榷檀、红叶、荆柴、流苏,等等。海上房就在这绿的丛里趴着。那时候,在一团美丽的绿里,我看到的是新奇和希望,没有想到它十几年后的消失。
  第二回。参加工作后,现在市政府秘书处的赵主任约我到海上房去。赵主任的老家就在那里。那时侯,他的爹娘还没有搬到城里去。他爹采了嫩花椒,炸了,当酒肴。那是我在海上房住得唯一一个夜晚。风刮过,让人联想到村庄下的山沟里是否有野狼或者其他生灵的跋涉。我侧着耳朵,似乎能听到它们的脚步。透过窗棂,我能看到天上的星星点点。海上房是峨庄离天最近的地方。那一夜,我对海上房有了好感
  我几乎每天早上都到桥头上吃早点。吃早点的人当中,有一个不是峨庄打扮的老汉引起我的注意。在峨庄,按时买早点的人中,大体上有三类:机关人员,事业单位人员,学生。这个老汉都不是。老汉买了六个蒸包,五毛钱的豆汁,提溜着朝村子里走去。我问卖蒸包的青年,青年说,淄川城里的,退休的老两口,在村里买了三间草屋,夏天在村里住,冬天回城里住。
  在我老家,十年来只有两个青年在村里结婚。你到村里去,看到的基本上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青年呢?或者在外打工,或者直接搬到城里去了。他们狠很心跺跺脚,把自己的根撇在乡下,峨庄最终将会成为他们无法恢复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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