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到外婆家过年。外婆家在一座叫背阴山的半山腰上,小地名叫朱家山。山洼里卧着几十户人家,都是一色青瓦木房。村子下面,梯田层层错错,村后则是一些旱地,以及竹树混杂的大片丛林。山里人的筐篮、背篼、晒垫,打草鞋的竹麻,甚至房屋的山墙,都少不得竹子。村民盘中菜肴和副业收入来源也靠竹笋支撑。农家闲月,大一点的孩子就会砍竹子,做竹号、竹笛、竹箫。
幺舅只大我几岁,我去外婆家总是跟在他屁股后头。有天早晨,才觉出窗口有一片迷迷糊糊的亮光,幺舅蹿进屋,把一把雪塞进被窝,冰得我赶紧躲闪着穿衣下床。
“下雪了,跟我去砍竹子,做竹号!”我们一阵兴奋。
雪后的山坡一片银白,每丛竹子都戴着厚厚的雪帽。我们几个小孩的任务是把竹叶上的积雪摇光,幺舅他们负责砍伐。捡一片笋壳遮住头顶,抓住竹竿使劲摇,大片积雪从竹梢滑落,簌簌往地上砸。竹林里一时玉屑纷飞,濛濛漫漫,只一会儿,砍竹子和摇竹子的人就看不清了。雪团落在我们头上、身上后脖上,竹林里响起阵阵快活的大呼小叫。
竹鸡受了惊吓,“吱吱咯咯”叫着,从竹梢上扑棱而下,却因为被夜雪冻僵了,飞不起来,满地乱蹿。一阵忙活后,竹鸡可算抓住了大家把竹鸡给作为客人的我来抱。我坐在蓬松的竹叶上,摸着怀里羽色艳丽的竹鸡,那份快乐融化了雪花……
接下来就该做竹号了,大家扛着竹子,一路吆喝着下山。竹子放在外婆家院坝里,锯好竹筒,照大小摆好顺序。然后削榫、挖筒。切切嚓嚓的声音伴着竹屑洒落,每一段竹筒的两端,嫩黄的接头榫卯雏形初现。
半天功夫过去,每个人脚下摆着二十几个加工好的竹节。伙伴们试着把竹筒相连,边观察边调整,一会儿轻刮榫头,一会儿用小刀慢慢挖扩接口。然后再连接、观察、调整、切削……如此不厌其烦反反复复,终于,幺舅先把竹号矼接而成。他把翠绿的竹号倒竖在木盆里,一手捂着下端,喊我舀一瓢水从上端慢慢灌进,观察接口是否浸水,如果有就拆开再刮榫头、挖接口。几次三番调整,缝隙不浸水,主体才算完工。最后,取一截细竹节做成“号头”,安装在三尺来长的竹号上。
试号了,所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幺舅站在老屋廊檐下举起绿幽幽的竹号。他把号头衔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鼓着腮帮吹:“呜——嘟嘟,呜——嘟嘟——”
成功了,小院里一阵欢呼。在第一声竹号的鼓舞下,大家都不甘落后,继续忙活,相继完成手中的竹号。十几杆竹号在院坝中交替响起,沉闷而悠长。那声音似乎穿过农家小院,与山风应和着,久久不散。大人们也禁不住走出家门,喜滋滋地看着孩子们的“开号”仪式。
一个高大敦实的中年汉子给大家演示吹竹号,还瓮声瓮气地讲解吹奏技巧,大意是吸气要沉、吐气要匀、偷气要勤之类的,反正我听不懂,只对他连吹十几声高低长短快慢粗细各不相同的“呜嘟嘟”感兴趣。
我们都叫他“大老表”,村里流传着他当年吹竹号的旧事。大老表年轻时家里穷,不过很是吃得苦,会做竹号。他看中邻村一个姑娘,就天天提着竹号到人家屋后的树林里吹,有时还来上几句山歌。时间长了,姑娘心动了,溜进树林听这小子吹“呜嘟嘟”。无奈女方老爹不干,提起扁担把他追得满山跑,说穷小子没本事,配不上自家姑娘。大老表脸皮特厚,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人穷志不穷,竹号做得好,就是手艺巧;竹号吹得响,就是身体棒。准丈母娘在旁边噗嗤一笑,姑娘就变成我们的大表嫂了……
吃过午饭,伙伴们提着竹号骑上牛背上山放牛。到了地方,让牛在荒地里或者灌木丛中啃食杂草,我们来到一片丛林掩隐的石坡上。这里可能发生过泥石流,山坡上的泥土被冲走了,裸露一块巨大石板斜卧在坡上。大家高低错落地坐在石板上,举着竹号吹起来。
“呜——嘟嘟,呜——嘟嘟——”
竹号声有些单调,但近二十杆竹号响在一处,声音粗细长短不一 ,声势不凡,如洪荒破古之声。光溜溜的大石板,成了一群山地小乐师的宏大舞台,承载了大山子民的无尽欢乐。
大家吹得正欢,一个缠黑头帕的老人从山上下来。这人我认识,叫他幺家公,是吹竹号的好手。幺家公坐上石板,接过竹号吹起来。七八声竹号悠悠响起,山风和鸣,箐林茫茫。我们都沉醉在美妙的号声里。幺家公放下竹号,微微喘了口气。
“老喽,吹不动了,年轻那会儿,我会吹二十四响的哦!”
二十四响,就是不取口连吹二十四声“呜嘟嘟”,而且音调长短不雷同。当然,中途是要换气的,不过有技巧,别人看不出来,这叫“偷气”。幺家公点燃旱烟卷,给我们讲竹号的故事。
“我们这里啊,以前是少数名族地区。翻过这座山往南,再翻几座山,传说荒山老林头还有一座孟获城。据说这个竹号孟获时期就有了。后来诸葛亮七擒孟获,孟获败退,竹号却传下来了……”在老人的述说中,我还知道,荥经过去是边城,常发生战争。古代的军士在深山里作战,把竹号作为传递军情和发布号令的重要工具。竹号声音虽然低沉,但是传得远,对面山上也能听见,因此又叫过山竹号。
大年初一早上,吃过汤圆,大家陆续到外婆家的院子聚集,拿着竹号向鹰嘴岩出发。前些日子,朱家山的小子们已经用竹制弓箭向山谷对面紫柏村下过“战书”,约定今天双方“比号”。
鹰嘴岩是背阴山的最高峰。山顶一块巨石突兀而出,俨如一只巨鹰兀立在山崖上,大大的鹰嘴隔河向对岸伸出。站在山顶悬崖边上,群山绵延,山涧里河水脉脉如线。
“呜——嘟嘟,呜——嘟嘟——” 几十杆竹号齐鸣,号声飘飘悠悠,传出很远。不一会儿,对边山脚下涌出一群人,影影绰绰的。有人似乎在喊话,然后隐隐听到缥缈的号声,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那场比赛结局如何已经记不清了。也许,输赢的结果并不重要。现在看来,那样的比试其实更像一场民间器乐的交流。
长大以后,很少听到竹号了。前些年,竹号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竹号制作工艺已经改良,号手们的水平也很高,不止能吹出呜嘟嘟的声音,还能奏出一些乐曲或者模仿鸟雀的鸣叫声。
偶尔在舞台上、荧屏里看到竹号表演,我就会想起那段竹号声声的童年旧事。那悠悠的竹号是不绝的乡愁,丝丝缕缕地飘散在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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