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
文/周会开
一
十八岁以前,清晨多半会被施于障眼法的技艺,我以为看见了什么,可那什么也不是。孩子出门时像群火红的蜻蜓,天还没亮,霞光渗入,点燃浓雾般随狗声乱窜。我是打破这种安详状态的跟风者,但清晨没有风,浓雾是被我们搅动起来的。男孩子前面跑,女孩子后面追,你能听见我说的,却不知离我多远。我们躲进路边干涸的水沟,等女孩子走来,便猛然跳出,像划破天际的白鹭,留下一阵恐慌与欢笑。这情形如晚霞打着补丁缝在小路上,当刘晓刀迎向光对赵渔说我喜欢你,赵渔像一条抛上岸的鱼尖叫着逃离,她不想回到水里,也不想待在此地,她跑进小路尽头的浓雾里,成为一缕烟尘。刘晓刀故作深沉地摇头,在我面前唏嘘着:爱情呀……
什么是爱情?你爸和你妈睡一张床,那叫爱情!刘晓刀后来说,赵渔,我想跟你睡一张床。赵渔把这话理直气壮地转述给年轻的女班主任。刘晓刀惶恐不安地拉上我,翻出围栏紧贴办公室后墙,他颤巍巍蹲着,我双脚踩在他晃动的肩上,窃听军情。身后的芭蕉叶宽而阔,一阵微风,它便扇动出永坠火焰山般的惊恐。我贴着窗敛声屏气,刚听见赵渔惊慌地说出那串话,掩开的窗户“啪”地一声,被风重重合上,芭蕉树岿然不动。我耳目眩晕,扶墙落地后,拉起刘晓刀跑回到教室。赵渔背对我坐着,刘晓刀用笔戳我的背,试图通过我探寻他将要面对的景象。我呼着不匀称的气,赵渔挺直腰板,秀发如瀑。我自以为是的惶惶不安,好像是我将要面对睡一张床的赵渔,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拉着赵渔的手趟过水淹的桥,此刻手心溢出了汗。
我对刘晓刀说,你跟她谈爱情就好了,干嘛非得睡一张床,算她一个,你就滚地上了。
整个下午,粉笔灰从黑黢黢的黑板上飘散出来,像来自遥远的夜空。我盯着赵渔那头乌发,恍惚中,雪花优雅的亲吻她,而她慌乱地逃进幽蓝的夜,我找不到她,没有背影,没有浅蓝色的长裙,脚印里浸出赭石色的泥土。我看见蓝色的花长出来,蔓藤四周攀爬,某些来自地心的灵魂扑向我。赵渔起身,长发从我脸上划过。我跟刘晓刀说,你有没有闻到,那股好闻的香味。
刘晓刀没被点名,年轻的女班主任也没找他谈话,没一点风声。刘晓刀的屁股坐在针毯上,放学铃一响,他拉着我冲出学校,把我连同他自己摁进小路边的浅沟里。刘晓刀做着各种假设与推想,不停地将浅沟的软泥挖深,又把挖出来的泥土封住田鼠洞,直到夕阳把浅沟拉的更深邃,把我们长长地掩进沟里,我们蹲在刘晓刀挖的坑里,双脚潮湿,宛如哨兵,赵渔也没出现。刘晓刀执拗地扩大这个坑,他似乎在往深处生根,只要生了根,万物都会开花结果。他把双腿埋进去,灰色布鞋、黑色裤脚裹满赭石色稀泥,他弯着身子继续扩大与覆盖根基。
刘晓刀对自己操刀,自诩象征爱情的雕像。他对自己笑。
当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剩余的夕阳将远处的薄雾折射出一些假象,沿着小路延伸过去,我看见刘晓刀家里缓缓升起的炊烟,那烟歪歪扭扭地,跟他躺在床上的父亲的咳嗽声一样,延绵、冗长。刘晓刀说过他父亲一到天黑便咳嗽,那声音从灶膛里燃烧成一缕缕的青烟,召唤着村里高低的烟囱,合谋着用浓雾掩盖我们的存在,也许这存在只是稍纵即逝,也许我们都不是以一种存在的方式活着,也许活着并非等同存在。大地逐渐被笼罩、吞咽,刘晓刀一头望向回来的路,一头望向回家的路,他说要把两条路对折一下,像剪纸,用剪刀剪断剪断再剪断,这样赵渔就能直接到我家了。
他的坚持是在连环喷嚏之后瓦解的,他失望的眼神中带着不忍遗弃这尊雕像的哀愁,他同我走出来,像一种诀别,与谁呢?没走两步,他折了一根苍翠的枝丫,插入泥坑,我后来一直奇怪,它竟开出了一朵桃花。
夜,并非完整,黑得不够透彻,没入味。我梦见赵渔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大地雪茫茫一片,没一个脚印,像鱼游过一条河,水没有改变方向,钓鱼的人依然端庄而坐。
刘晓刀病了,咳嗽像一株攀附烟囱而上的牵牛花,与他父亲隔着一堵墙蓬勃向上。几天几夜的此起彼伏,隔着五户人家,潮湿发霉的气息弥漫乡野,像张织在齿与肺之间的蜘蛛网,间歇性的拉扯神经,又试图吸纳别的生命来填充自己。我跟刘晓刀说,你跟赵渔还真是一对,你病了她也病。多像一场如期而至的约会。
他们至此也没有过一次约会,哪怕偶然的一次擦肩而过。就像刘晓刀与他父亲,原先的那堵墙成为一座小小的坟墓,并在最后时刻,用尽一生的力气埋葬这个家里所有的咳嗽。对于父亲的离开,刘晓刀很平静,似乎先前约定好的,所有的诀别都在倒计时的岁月中倾诉了,如今,只剩释然。刘晓刀那天站在父亲墓前,细雨如烟,他与墓碑一样高,但没墓碑挺立,他卑微地弯腰抽泣,害怕撞见父亲的目光,他没能让母亲来见这最后一面。他替父亲委屈,为一个男人感到悲哀,后来又察觉自己竟是这什么狗屁爱情的结晶。他忍不住瘫在地上放声大哭,像一个弃儿,迷失烟雨之中。
夜里,他梦见父亲的脸再次呈现出连续咳嗽后产生的痛苦状呕吐,像一团揉皱的纸。
二
很多个清晨,刘晓刀的父亲在浓雾中归来,我们在上学路上相遇,忽明忽暗的烟火,宛如赌场上晃过的点数。
在广阔的江汉平原上,村庄小而密集,稻田鱼塘挤在一起分割出无数个村庄,像一片翠绿透亮的叶,迎向太阳能看见生命的富饶与勤劳,但风却能毫不留情地带来伤痛。刘晓刀的父亲在改革开放后没有随大流外出务工,他父亲承包了三口鱼塘,除去初春进鱼苗,春节前拉网卖鱼外,剩下的时光他父亲组织起一场场赌博。两粒骰子、一个小蝶、一个小酒盅、外加两双筷子,吃饭的家伙用得比吃饭还勤。刘晓刀母亲与祖父忙着照看鱼塘,他母亲先前吵、闹,甚至离家出走。但每次他父亲倒能屈能伸、死皮赖脸的把他母亲哄回来。以致他母亲后来流着泪与刘晓刀坐在鱼塘边说,我不管他了,我就管着鱼塘管着你,他没了咱娘俩还有指望,要鱼塘没了我就带着你跳河,一了百了。那语气坚决蛮横令人恐惧,刘晓刀哭了,哭声荡啊、荡着,三口鱼塘上水波粼粼。
他祖父去世后,刘晓刀父亲常怂恿他母亲回娘家,他父亲便暗度陈仓,将赌局设在村外鱼塘五十平米的小屋里。两盏豆米大的灯光,在宽阔的夜里摇荡,像浩瀚无际的深海里的鱼闪过的白肚皮。他父亲端坐在木桌一头,大家尊称为“老爷”,右边坐一人拿着笔和本子,尊称“二拐”,另外一人拿筷子替大家帮衬。当时全然寂静,只有渔船摇晃的水花拍打着岸。“老爷”正襟危坐,将骰子点数拨为一、一,双手抓碟、提起,往左耳摇一下,右耳摇一下,移至胸前上下一下,继而叮叮当当,猛摁在木桌上。像春雷,骤然划过夜空,渴望着雨点,细水润无声啊!低头寻思的像狩猎的鹰,交头接耳的像对鸳鸯,果断下注的像突击的豹,各怀心思地将希望寄托在小酒盅之下。而他父亲嘴角浅笑,脸上波澜不惊。刘晓刀后来说,他父亲弥留之际的眼神让他回忆起父亲当时的眼神,那是死神的目光,像骰子上那黑色和红色的圆点,所有人都被死神盯着。整个傍晚,寂静、哀叹、喜悦,夜色将它们伪装成活着的一部分。灯光下隐藏着一双闪电般的眼,坚硬、沉静,在人眯眼的一霎,小屋的门猛地被踹开,顿然,灯火一片刀光剑影,人影交叠着冲撞,刘晓刀静静地躲进桌子底下。有人冲出去被逮住,有人被摁在桌子上,八九个警察动用手铐警棍,赌徒们横排着低头乖乖地蹲在墙脚。他那时才发现他父亲不在人群中,他欣喜地对人笑。他还太小,在这场面揣着一个破足球笑起来显得异常单纯,可谁都想不到,足球里塞满了钱。
他父亲凌晨两点敲开我家大门,全身湿透,颤抖着接过我父亲的衣物。他父亲在慌乱中跳进起雾的河塘,躲在石船边,警察的手电一过来,他便鲤鱼般潜下去。秋水浸泡入骨,况且已近深夜,直到警察远去,他才浑身发抖地爬上岸,靠在白杨上,秋月冷冷地盯着他打几个喷嚏。第二天,他父亲去自首,刘晓刀被他母亲领回家,他母亲顺带过去一张离婚协议书。等他父亲出来,小屋如临大敌,排山倒海般,桌柜掀了,菜碗飞到屋顶,衣物散落一地。刘晓刀抱着破足球跑来找我,他说,我有钱,我不跟他们过。也正是那会,刘晓刀的父亲郁郁地喝过酒,月光懒散地落进屋里,他母亲头发凌乱地躺在床上哭泣,他父亲一进屋,黑魆魆一片,被凳子绊倒磕破了头,便如疯狗般操起木棒打在他母亲身上。哭喊声掠过一口口河塘,让浮头的鱼吮吸进去,水打着波浪,在她母亲脸上跌宕起伏,一条条忧伤的水线输走家庭的一缕缕亲情。他母亲的投河令他父亲傻眼,刘晓刀的父亲还紧紧握着木棒,他看见碎花裙飘进水中,却轰然炸开一片水花,他醒了般急忙跳下。他母亲选择离开,他父亲则留下无尽的懊悔,以及绵绵不休的咳嗽,刘晓刀时常想,那声音极像木棒挥打在母亲身上的,彼此花去一辈子的时光撞击着。
于是,刘晓刀常跟我说,他父母之间的爱情就是摇骰子,谁也决定不了,只有在碰撞时,他们才知晓。
三
刘晓刀在他父亲去世两周后回到学校,他没看见赵渔。我告诉他,赵渔淹死了,在你父亲去世的前一天。刘晓刀噙泪看我,他面目僵在那,然后静静地转过身,挺直腰板。我不知道老师如何与他双目对视的,他的忧伤与痛楚在放大的瞳孔里晃荡,像一条在碗里游弋的大鱼。一整节课,他就这样定着,后来我起身喊他,他拍拍我的肩,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来到赵渔淹死的河边,河床宽而大,夜里常有沙船路过,鸣笛声绕进镇里,拐着弯的流水在此处回旋。赵渔在这画水粉,初夏的早上,露水染着颜料飞舞,一只蝴蝶、一片村庄被阳光炙烤在画纸上。她蹲下身洗刷工具,一条大花蛇滑过她的脚踝,像河神抛出的绳索,将她拉进河底。打捞时空气燥热,白鹭闲步河岸,水静而慌乱,一艘自称专业打捞的船在水中起伏。我看见鱼被惊起,刀光一样的鱼肚划破水面,四五个赤身男人像群白色鸬鹚,围着流向下游的船在水面翻跃。岸边的哭声向着不断扩大的人群突围,我爬上河边的歪柳树,看到船的另一侧,一个赤身男人从水中捞起赵渔缀满樱桃果儿的长裙,披散的乌发像一块绛紫色的布,盖住赵渔对世界眺望。赤身男人右手挽过赵渔的双肩,左手从船侧拉下充气的轮胎,奋力一抛,赵渔便倒挂进漂浮的轮胎里,被掀起的长裙下露出粉色的内裤。我远远望见男人右手搭在赵渔的屁股上,左手将轮胎掀翻过来,赵渔便软软地趴在了轮胎上。男人将赵渔浮起的长裙摁下去,摁了两下,长裙鼓着气似乎要将赵渔整个身子升腾起来。他索性将长裙整个提起套在赵渔头上,恍若一条垂死的裸露的大鱼,银光闪闪,灼得人眼流泪。这时,船上跳下一个肥胖的男人,两个男人对着赵渔笑着聊了几句。岸这边的船老大在人群中流着泪吁叹水大,他的人已精疲力竭,得再投入些设备和人力,这样快。赵渔的父亲哀求地掏出一叠钱,船老立马大眯笑着眼来不及擦拭泪水朝船那边示意。我转头便看见赵渔赤裸的身体半仰地躺在轮胎上,两个男人尝试拿长裙盖住赵渔雪白的身体,但长裙被风掀起,他们便似有若无地将手抚在赵渔的胸脯上,相视而笑。我顿然泪水满面,哭喊着“一群王八蛋”,歪柳树也颤颤地,一只白鹭哀嚎地掠过河面。
我愤慨,这群白羽毛的鸬鹚一定是白面猴子伪装的。
赵渔被抬上岸时,缀满樱桃果儿的长裙下隐着赤裸的身体,我妈从家里拿来床单,在揭掉长裙用床单包裹的那一瞬,人群的目光不再悲悯,我看见无数的目光组成稠密的光束,他们都在尝试着,企图扫描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刘晓刀听了我悲伤而漫长的陈述后,双眼迷离,身体同愤怒像炮弹一样砸进水中,他一口气游到对岸又回来,惆怅地站在那棵歪柳树上,望水雾漫漫,柳叶颤颤。看月色落进河流,风一样的手将银光捞起,月晕拉长、扩散,好像原本是潜入水里的一部分,翻个身,整条河流都在翻涌了。
那个夏天,刘晓刀如深藏箱底的那把木质手枪,我能清晰听见它隐匿多年的呐喊与悲愤,在握紧与瞄准远方飞鸟时,如何克制地敛声屏气,把一身的精气射出去。临近高考的那些日子,我们常在起雾的早上来到河边,看大船浓雾中隐现,听鱼打晕,等待阳光撒下时,流水银光粼粼,恍若河流回放的一帧帧零碎画面。
我后来谈论所谓生死爱情,便想起赵渔和刘晓刀父亲如浓雾般的闪现与离去,想起一条鱼在生命历程里一次不经意的跃出水面。
刘晓刀说,假使,我只是一条河流。
2018年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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